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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退

发布: 2016-3-03 14:55 | 作者: 孙一圣



        5 
        
        走过财经学院,你想要的一一呈现,色彩缤纷。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中信银行,以及中国银行都一字排开等你。这东西一旦多起来,你反而不知道要去哪了。徘徊很久你仍拿不定主意,而且口渴的厉害,大太阳照下来连柏油路都软趴趴的。先前的孩子坐在台阶上啃烧饼,一口吃掉一大块。望向四周,你没发现哪儿有卖烧饼的摊位,你不饿。你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个西瓜,你问摊主借把刀坐在小凳子上切西瓜,你切九刀,切有十六块。你招呼那孩子过来一块吃,你一口一口地啃掉所有红瓤,那些瓜子一个个吐脚下,吃完时脚下黑一片。西瓜皮全让你扔到马路的中央,有汽车驶过,溅起些许汁液。算起来,你才吃六块,剩下的全让那孩子吃掉了。擦吧擦吧嘴,你挪进阴影里。摊主看你没走的意思,问你要不要再来一个,你摆摆手说不了。接着你问他这条路叫什么。“文化路,”摊主说,“往西去挺热闹的,往东去的话,会碰见黄河路,不管左拐还是右拐都破败了。” 
        “那你觉着,”你说,“哪里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呢?” 
        “藏身?”摊主想了想,“玩捉迷藏啊,这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了,往哪去都不好使。我可以给你说个地。” 
        “哪里?”你问。 
        “我先问你个问题。”摊主说。 
        “你说。” 
        “有只兔子,藏在一个箱子里,出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只鸭子,为什么?” 
        “这与我问的有什么关系吗?” 
        “你回答完就知道了。” 
        “因为那箱子是电冰箱。” 
        “如果是电冰箱的话出来的应该是冻兔子。” 
        “那是什么?”你问。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那是什么?”摊主说,“那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没人找得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得到的人。”你站起身,不愿再跟摊主玩绕口令。环视四周,你觉着不对劲,过了好一会儿你才想起来,转身询问摊主,刚才那孩子哪去了。 
        “喏,”摊主遥指柏油路对面的台阶说,“在那藏着呐。” 
        这哪是藏呐,明明坐在显眼的位置。你隔着树影望过去,不多的台阶,孩子坐在中间的地方请求好多人帮助,没人理他。再往深处望过去,你可真高兴。台阶往高处去结束的顶端是一家储蓄所——中国邮政储蓄所。 
        穿过马路你拾级而上,进来之前摸摸孩子的脑袋。好多人在排队,也有很多人散落在椅子里。保安问你办什么业务,你瞅他一眼,黝黑的皮肤,干巴的身子,四十几岁的样子。想了半天你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右手搁在包里,腿一个劲哆嗦,你尽力压下去,装作随意的样子。可是,不行,连牙齿都跟着打颤,咯噔咯噔响。保安以为你没听见,耐着性质又问一次。还好,没引起怀疑,你忙说取钱取钱。你确实是取钱,但没人知道你将采取什么方式把钱拿走。保安让你取号,1309,你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吉祥的号码。不用数你前面有多少人,你必须在你排到之前把活干完。你瞅个空座位坐上去,两旁没人,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后背上。四个窗口,三个在排队,从左面数第二个柜台搁着暂停的字牌。两角的摄像头最多照进120°的范围。一个人想抽烟,被保安劝住,他双手揉烟身,再展开时皱巴巴的。两个学生对着身份证填单子,不时低头商量下一个空格怎么写。老太太走进来,裹着小脚,小幅度的内八步一点点往前拱。你的手还搁在背包里,紧握着把手,手心全是汗,整个身体跟着穷紧张。你一直在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地想象着你行动时别人的不同反应。没几个小伙子,即使有也造不成多大威胁。半小时以后,你也不知道排到了多少号,反正不是1309,你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往没人的窗口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并作五步,快到重点了,必死的决心都成了紧绷的弹簧。猛然,有人踩了你的脚,撞了你的身体,趔趄了好远。你吓一跳,转头往四处瞧,两个男人在打架,没有多凶猛,带有生殖器的骂娘多过肢体碰撞。你泄了劲。从这刻起,你明白你的所有努力已前功尽弃,你再也聚不齐前所未有的勇敢。你没功夫理会他们的打架,转身的瞬间,好亮的光芒,你抬起胳膊遮住,那是门外的阳光经地板的反射后打来的。你绕过人群,往门口去。 
        
        6 
        
        清晨第一缕阳光打进来之前,你已经醒了。简单吃点饭,给黄玲玲打电话,对她说让她耐心等你。然后你将一把锤子和黄玲玲之前落下的一只长筒袜塞进挎包。精心打扮半小时,你才开门,阳光如同绵羊一样温顺。 
        你不知道该往哪去,错过95路车,坐上K62,人还不算多,你找个空位坐下来,看窗外不停闪过的电线杆,电线上停着不少麻雀,久经沙场,没被鸣笛声惊散。下一站上来挺多人,一个接一个挤进来,车厢里一下子没了空间。一个三口之家站在你附近,随车体的运动不停摇身子,七八岁的孩子找不到固定身体的扶手,在父母的腿间撞来撞去。你站起身,给孩子让座,两位父母感激地望你好几眼,让孩子止不住地向你道谢。孩子满听话,一个劲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谢谢叔叔。你笑笑说没什么。尽管如此,你仍觉着自己不可救药。现在你只能瞧见后退的路面。又上来一拨人后你觉着有些异样,有人动你的包,你瞅见时已经伸进去半只手,你捉住那只手,顺着胳膊、肩膀、脖子和脑袋找到那张脸,你说:“你想干什么?”“没什么。”他说。他使劲抽回手,镇静得像是在聊家常。“没事你把手放我包里。”你说,你不该这么咄咄逼人的,如果他有同伙的话再多人也没用。“没有啊,人太多,挤来挤去的,我只是不小心搁那了。”他说。这时很多人都瞧你们俩,没表现出感情倾向,就那么瞧着。你想要再次推翻他的狡辩,他却挤向后门,说:“我到站了,没工夫跟你闲扯淡。”只他一个人下车,透过车窗玻璃你瞧见他快速后跑,消失在人群里。 
        你随便找个站点下车,瞅瞅街道两旁,没有适合下手的地方。你失望地向前走,有些热了,走过一棵接一棵的树的阴影。转过第一个弯,数到第十一棵,有俩老人在下象棋,好多人围着,你凑过去。老人们坐在马札上,弯腰弓背,认真地下棋。棋子是梨木的,好多个都破损了,还有个棋子以瓶盖代替,看了很久你才弄明白那是红方的一门炮。棋盘是软哒哒的塑料材质,风顺道而过时,掀起一角。吃掉的棋子摞在棋盒里,歪倒过一次。“别跳马,上士,要将军了。”你喊。俩人抬头看你,均是花白的头发,皱纹可以让你数上一整天。他们低下头都没吭声,那老人上了士。“快出車。”过了老一会儿,你急得冒了汗,再次忍不住喊。老人再次听他的话出車。那老人在你的帮助下输掉了这局。“这棋怎么走也盘不活。”你挠着后背说。输棋的老人喝口茶望你好一会儿,见你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摆棋,这局棋中你又为老人支了好多招,老人有时听你的,但大部分仍按照自己的走法来。最终仍旧输掉了这一局。“若是听我的,肯定不会输。”你说。赢棋的老人不住地笑,一口一口地品茶。第三局摆好后,输棋的老人连茶都顾不上喝就那么望着你。你往四周望望,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相继过往。你回过头,说:“最后一局,再看最后一局。” 
        “看可以,”老人说,“不准你再插嘴。” 
        你捂嘴点头。可刚下一半你实在是忍不住。老人站起身,愤怒地说:“你来,你这么厉害,你来。” 
        “我保证不再说了,我若再说话,”你知道把他惹毛了,“你扇我。” 
        老人站了好一会儿,在对面老人的劝说下坐下来。这局棋比前两局慢多了,每走一步老人都思考很长时间。有人拍你的肩膀,你扭过头,一个孩子向你伸出手,他说:“求求你。”话没说完,老人气急败坏地站起来看你,你忙说:“我没说话。”老人瞅啊瞅的,坐下来继续思考。孩子停了一会儿继续对你说:“能给口吃的吗,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他没讨钱,你望望附近,好像没人监察,即使有也不会让你瞧见。你掏出一枚硬币给他。他千恩万谢地离开之后,你一直想着那枚硬币的背面:一朵菊花。想着想着你觉着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于是没等到这局棋结束,你也离开了。愈近中午天气愈热,走过财经学院,你看见了希望。“这次不但要找个好地方,还要计划好。”你想。 
        
        7 
        
        前一天的最开始,黄玲玲给你打电话,约你吃饭,仍在绿鹦鹉餐馆。她不喜欢这里,但每次完事后你都带她来这里,虽然总说不喜欢,但也没违你意。 
        坐在临窗的位置,你掰开木筷敲桌子,闷闷的噔噔噔声掩不住你内心的不安。桌子油腻腻的,紧贴墙壁,严丝合缝,由木质到水泥的衔接经过九十度的转折,再往上就是铁框和铁框里的玻璃,目光往外走,不少人在走路,撑着遮阳伞,色彩斑斓。阳光打进来,铺在桌面上,桌子小了点,有三角形落地上。光亮消失两秒钟又出现,你知道,她回来了。 
        黄玲玲坐在你对面,头发遮住光线,脸上阴云密布。她坐下来,身体远离桌子,那姿势端庄但不舒雅,像在拍照片,在影楼拍的。她应该走了很长时间路,额上全是汗,坐下很长时间胸脯还像兔子一样起伏。你给她倒水,搁过去,杯子变了形,快要卧倒的样子。她没理会,一直看着你,你的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餐馆有好多人,吃饭,哭泣,喝酒,喧哗,不重样。你将筷子合拢,搁在桌子上,问黄玲玲:“怎么了?” 
        她还是不说话,嘴唇蠕动,像是在嚼茶叶。你又问。这一次再得不到回答你就应该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但你没考虑那么远,仍旧原先的模样,连起码的一丝改变都没有。服务生走过来,问你们点什么。她来过好多次,你说再等等,还有人没到。现在人倒是来了,你还是不知道吃什么。问黄玲玲。她仍不做声。服务生站那里,不知进退。你随便点了两个,支走她。冲着黄玲玲说话。你说了很多,一句都说不到重点。你是故意的,绕开中心谈开去,围着圆心画圈,一圈又一圈,好多同心圆之后黄玲玲才开口,可第一句话就令你困惑。 
        “我再也不想去上班了。”她说。 
        “怎么回事?”你说。 
        “我再也不想在团里敲锣打鼓了。”她说。 
        “你敲鼓不是敲的挺好吗?”你说。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敲鼓了。”她说。 
        你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发牢骚,却不知道她真的从此再也没敲鼓。你说:“又碰到什么糟心事了?” 
        “不是,你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还瞒我。”你说,“每次还不是我开导你。” 
        “以前是以前”她说,“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倒是说说看。” 
        她往外看,依旧有好多伞在飘,树荫都印上花。她收回来,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你说,觉着隐隐有些不一样。 
        “你有钱吗?”她却转移了话题,“我们需要很多钱。” 
        “我们?”你纳闷,“需要钱,当然需要钱,这年头谁他妈都缺钱,但为什么是我们?” 
        “当然是我们。”她说。 
        你望望四周,他们还在忙自己的事。你看了眼服务生,转回头说:“怎么这么慢,我都快饿死了。” 
        “我们需要钱。”她又强调了一遍,“一大笔钱。” 
        “我们是缺钱,”你说,“可为嘛是一大笔。” 
        “被逼的,”她说,“我们要跑路。” 
        “到底怎么回事?”你糊涂了。 
        黄玲玲还没顾得上回答你,就有好多人都往外瞅,一个个扯着脖子伸脑袋,他们神情专注,不易被打扰。现在所有人都望过去,连服务生都扒着窗口门口倾着身子往外瞧。黄玲玲也想跟着他们看,可你不允许,扳过她的脸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曹国良死了。”她说。 
        “什么,”你听的很清楚,可你总觉着你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黄玲玲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跑,“曹,国,良,死,了。” 
        那些人还在往外看,而且没有回撤的意向。你放开黄玲玲的脸,整个身体带着颤抖的心垮下来。少了你的限制,黄玲玲转过头跟着人们向外看,她被外面的内容吸引,忘却了刚刚的忧郁。你把她扯回来,向她再三询问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黄玲玲说,“我用锤子将他敲死的,敲了好多下。”接着,黄玲玲面色焦躁,“糟了糟了,”她说,“我的鞋忘曹国良那里了。” 
        望着黄玲玲那张漂亮得令人再也感不到漂亮的脸你不再有疑问,跟着所有人向外望,但你却什么都瞧不见,你怀疑眼睛出问题,揉揉眼再睁开,窗外全是白光,半小时后稍暗,窗外的天空没了先前的云彩,你看到空中三个太阳照亮世界,悬浮。你知道出问题的不再是你自己,而此时你内心最害怕的还是黄玲玲刚刚的话。“曹国良死了。” 你想。你现在想的是我,我的名字塞满了你的思想,我叫曹国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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