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父亲的谎言

发布: 2016-2-04 13:24 | 作者: 翟敬之



       ——谨以此文献给我仍在老家农田劳作的年迈父母

        初冬的一大清早,当我还在睡梦中遨游,父亲便已早起赶赴县城发蘑菇去了。我起床后打扫了菇房,逐一为每架的蘑菇喷了水,正准备为菇房的炉子掏煤灰时,竟听见有车子的响动进了院子,抬头一看,是父亲发蘑菇回来了。待他还没打稳车子,便兴奋地冲着我喊:
        “我找着锯末了,我找着锯末了……”
        父亲说的锯末,是栽培蘑菇的一种原料,它同碎麦秸草沫混合在一起,是种植蘑菇成本低廉的培养料,每年的秋冬两季,为菇农生产蘑菇的旺季,所以这时候的锯末就十分紧缺。
        早上九点半左右,我们全家匆匆吃过早饭,父亲没顾得上休息片刻,就同我进牛圈牵牛驾车,待一切准备齐了,我们父子俩便赶着牛车向镇上走去。
        镇上离我们村五里路,牛车走得很是缓慢,父亲牵着牛,不时的同路上的熟人打招呼,我则坐在牛车的前盘子上,慵懒地想着自己的心思。这时候,一辆飞驰的三轮子“突突突”的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望着它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家缓慢前行的牛车,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再抬头看一眼父亲,他不知何时点了根纸烟,正忘我地吞云吐雾。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提高了声音对父亲说:
        “爸!咱也买辆三轮吧?”
        “再等等吧……”
        父亲吆喝了声牛,回过头来又慢腾腾地吃了口烟,随后才听见他声音不大地回应我。
        “还等……等到啥时候啊……”
        这时我说话的口气,有些抱怨和质问父亲。显然,我对他总敷衍我心里很不高兴。
        “咱家的老牛车太慢了。你听说了吗?栓子家今天也去县城接新车了……”
        片刻过后,我见父亲没吭声,又补充说。
        “嗯!知道!栓子爸告我说让栓子逼得不行,上次镇上逢集把骡子卖了,还向他姑姑家借了钱。哎……你们年轻人不成家,不知道当家的难处。”父亲叹了声气如此对我说。
        “你们大人就知道盆不打水不撒地过日子,都什么年代了还赶辆老牛车,就这速度等咱到了镇上,锯末也许早让别人拉走了……”我不服气父亲说的话,故意把买三轮的事往拉锯末上扯。
        这时,父亲的神态好像进入了沉思,他除了偶尔吆喝两声牛外,至此再没同我搭话,只是一个人闷头吃烟。老牛则迈着缓慢的身影继续前行,鼻嘴里时而喷出团团的热气,有时它还会不时地回一下头,好像惊叹于我们父子为啥突然就不说话了。
        
        …………
        
        一路无言。就当我烦闷得快要睡着的时候,竟被一声汽车长鸣惊醒了,睁开眼一看,我们竟不知不觉中到了镇上。镇上东西横穿有309国道,平时过往的车辆很多,父亲不敢大意,他看到我们邻近了国道,赶紧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并且吆停了牛,待亲自牵了它走才放心。
        我们拉锯末的地方,还在距镇街东边的三里处,因一直要沿着国道309向上走,父亲就一直牵着牛陪同着车子前行。这时候,我们身边不时的有从东西方向相向而行的各种车辆呼啸而过,每过去一辆总有伴随的寒风向我们袭来,我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脖子总是本能的要向衣领里缩,飘落在路面上的落叶,也被这风吹得缓缓起舞。
        大约又走了有十来分钟,我被时而呼啸袭身的寒风,吹得有些不耐烦了,抬头望望前面的漫漫长路,总感觉它没有尽头,再看看自家缓慢前行的老牛,心里顿时就没了好气,随后我高声的向父亲问道:
        “爸!都走这么长时间了,我们怎么还没到啊……”
        “快了……快了……你看见前边那个坡了吧!翻过那个坡就到了。”父亲说完,还刻意伸出自己的手臂指了指。
        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遥遥望去,果然,在距离我们七八百米的地方有段坡路。为了能使老牛走快些,我故意伸手猛抓了下它的尾骨,这时候的老牛受了刺激,它就本能地小跑了起来。父亲回头一看是我在搞恶作剧,他愤懑的狠狠白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再闹下去就没好果子吃了,所以只好知趣地住了手。随后,老牛又恢复了它原来的速度,我再回头看看逐渐抛在身后的路,感觉老牛车走得更慢了。
        待我们翻过了那段坡路,就能清楚地看见路边竖立着一块写有“加工木材”的木质牌子,牌子的右下方是一块缓坡平地,加工木材的带子锯,就按放在那块缓坡的平地上。带子锯的周围,不规则地堆满了各种粗细不一的木头,看来平日这里的生意还不错,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今天却没有开工。此时我已从牛车上下来了,父亲吆牛进了离带子锯不远的一块空地,我看见他顺手把老牛拴在了一棵不粗的桐树上了。
        父亲安置好了牛和车,就径直地去了带子锯南边的小平房,那里有木材加工场的负责人,尽管父亲早上已把事说妥,但现在我们来了要掏锯末,最起码得给人家打声招呼,我则去牛车上拿掏锯末的工具和麻袋。转眼间,父亲就从小平房里出来了,他刚一打开门帘就冲我挥手喊道:“还楞着干啥?!可以干了……”有了父亲的指示,我便取钎跳进了储存锯末的坑道,随后就弯腰起身一钎一钎的把锯末往外扔,父亲则在上边挑我扔出的锯末中的木材碎边角料。
        不一会儿工夫,我就满头大汗了,这并不完全是累的,而是坑道里的锯末,由于其自身密度小不易透风,同时里面又含有适量水分,如此堆放的时间稍长,它自身就会发酵产生热量。这时候,你如果赤手伸进积淀厚重的锯末里,就会感觉到十分温热。我干得越是起劲,就越往坑道的里边和深处掏,由此散发出的蒸腾热气就弥漫了整个坑道,因坑道呈凹槽状,除了上边盖有漏缝的遮挡木板,其它三面都密不透风,这样就造成了蒸腾热气很难挥发出来。我身处其中干活,尽管外边有些冷,但坑道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所以自然很快我就满头大汗了,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混杂有各种树木浓郁气息的木质甜腥味。
        大约用了一节课左右的时间,终于把坑道里的最后一钎锯末扔了出来,此刻我直起身子,舒展了舒展酸麻的腰身,同时顺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心想现在可以松口气了。待稍歇了片刻,我就踏着坑道台阶上到了地面。出了坑道,才感觉外边还是挺冷的,这时父亲已把满地涣散的锯末归拢成了堆,看着面前自己的劳动成果,我心里隐隐的就有种成就感。我想,如果把这些锯末装了麻袋,怎么也能装它个十几袋……
        父亲见我掏完锯末上了坑道,他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随即转身坐在了身后的木头上,然后边掏烟边嘱咐我说:“你也歇会儿,我吃完这根烟咱就装麻袋……”我说好。这会儿的太阳渐渐有了暖气,锯末堆的周围,稀疏的停落着一群麻雀,这些一年四季从不迁徙的生灵们,时而跳跃着相互嬉闹,时而各自觅食,我见它们挺好玩的,便随手捡起一块碎木板向麻雀们扔去,瞬间工夫,它们便惊得“噗”地飞走了。
        父亲过完了烟瘾,我们就开始装麻袋了。这时候我撑着麻袋口,父亲则用大簸萁钎铲了锯末,一钎复一钎的往里倒,由于锯末呈碎粉状体小身轻,用钎装袋时稍有风吹,锯末就会随风飘洒到人身上,有时不慎还会眯眼或弄得口鼻皆是,所以风天装锯末绝不是好活,幸好那天老天爷没发脾气。待装到麻袋的三分之一时,我们父子俩就共同协力提起麻袋口墩一墩,如此反复几次,为的是让麻袋里的锯末变结实些,这样才能释放出空间装更多,接下来再继续装,就这样周而复始好几次,一整袋锯末就装好了。
        装袋期间,木材加工场的负责人出屋来看过我们一次,这是个六十多岁的瘦高个老头,上身穿着老式棉衣,满头的花发,鼻梁上架架镶铜边的老花镜,看上去颇有几分斯文慈祥,他过来是特意嘱咐我们——让装袋时把地上的锯末收拾干净。父亲见老头过来了,满脸的高兴,忙停下手中的活上前去给老头敬纸烟,老头也很热情,边接烟边同父亲搭话: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几天天天有人来问锯末,你们今天运气真不错,锯末本来是给镇上我家一酿醋的亲戚留的,但这两天他家姑娘出嫁,就抽不出工夫来拉,眼看着坑道满了,我们又不能耽误活,凑巧今天整改线路停电,你又一大早的来打问,所以就把这坑锯末让给了你们……”
        哦……原来是停电整改线路,我到现在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今天没有开工干活。
        “可不是嘛!确实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说明我今天来咱这打问对了——”父亲一面同老头寒暄,一面为自己的纸烟点上了火。
        随后,父亲紧吃了两口烟后又说:
        “老哥!你出来了就把锯末钱给你,这样免得待会我们装完车再去屋里给你送,你看今天这堆锯末给你多少钱合适——”
        这时候,老头也不紧不慢地吃了口烟,他刻意地瞅了瞅眼前的锯末,顺手又弹了弹烟灰思索片刻后说:
        “你就给二十块钱吧!锯末就是再紧张也不能向你多要……”
        父亲说:“好——好——老哥不是胡来的人——”紧接着,随手就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两张十块票子递向了老头。
        老头接过钱又寒暄了起来:“干完活来屋暖暖,喝口热水——”
        这话说完,他就背抄起手转身回屋了。
        待老头走远了,父亲告我说这老头是木材加工场老板的哥哥,原来在村里的小学教书,退休了没事干,就来为他弟弟照看场子了。
        老头走后,我们父子俩就又忙活了起来,就当父亲开始为已装好的麻袋缝口时,从不远处拴牛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愤怒地吼叫声:
        “这他妈谁家的牛啊?!这么不长眼,往哪不能拴,偏拴在老子的桐树上,就这还不算,还让这该死的牛啃吃了老子的桐树皮……”
        父亲一听到这吼叫声,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他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急忙快步的向拴牛的地方跑去,这时候我也扔掉了扫帚,赶紧尾随父亲而去。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