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不是。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个淡淡的身影。”这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里的开头，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那段著名的开头一样，仿佛在时间的雾水里慢慢浮起一个模糊的身影，神秘而又辽远。我喜欢这种似乎没有因果的开始，喜欢这种似乎没有逻辑的叙述。因为，这样的叙述和开始，让那种程式化阅读训练无所适从，对于读者来说，这是一场关于文字也关于推理的挑战。对于生命经验日渐单一的人们来说，这种阅读可以从某种意义上弥补那种生命感受的不足和缺憾。
也许是的，所有的作家都有一个关键词。不论是老托尔斯泰的救赎，还是雨果的人道主义，那些关键词，几乎就是进入作家文字世界的钥匙。而莫迪亚若的关键词，无疑是记忆。和他的《地平线》一样，《暗店街》也是关于记忆的。正如故事的开头一样，“我什么也不是”，这是故事主人公自我身份的当下确认，是自觉的审视。然而，在现实中，他有一个身份，一个私人侦探所的工作人员，名叫居依罗朗。可以这样说，故事一开始，就把我们置于一种无所适从的境地。我们究竟该怎样接受这个怪异的男人，是承认他证件上的名字和职业，还是倾听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怀疑。不同的选择，都有足够的理由。当然，我们可以不理会作家的任何暗示，而是顺着自己的感觉一路读下去。然后，我们便可以看到一个类似悬疑和推理的故事，线索在作家手里，判断在我们心中。一种探险式的阅读，一种心灵的体操，就是这么简单。
那个叫居依罗朗的男人，在私人侦探所关闭之后，和他的老版于特告别，不是回家，而是要寻找他的过去，他一直无法确认的身份。在于特提供的信息里，他见到了第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罗朗将遇见一个个这样的人，在小酒馆，在乡间别墅，在城市的公寓里，那些人身份暧昧，性格不明，他们的存在只是为罗朗提供继续走下去的可能性，他们是谁并不重要，他们的名字更不重要，对于主人公如此，对于读者来说也如是。因为，在暗淡的记忆里，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种瞬间的存在，它只是负责唤醒当事人昔日的某个片段，然后，再次消失在时间的阴影里，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如果我们过度关注，过度执着，我们只能深陷记忆的泥沼，再也找不到最初渴望的路径。所以，对于罗朗后面见到的人，我们大可就这样处理——一个人，无论他叫什么都不重要，男人女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我们打开了主人公记忆的另一扇门。
接下来的情节，类似老电影《五朵金花》里的情节，罗朗在一个老人那里得到了一张照片，他怀疑照片上的一个人就是曾经的自己。于是，顺着这个线索，他开始找寻可能知道他身份秘密的一个个人。每一次都由激动开始，正如《五朵金花》里的男青年阿鹏，一个信息，一个暗示，可能就会见到金花，但是，故事必须要有波折，金花不可能那么快就出现，永远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罗朗盼望的结果也是迟迟未见，甚至，先前的预设也被最新的发现粉碎。他究竟是二战中在法国的逃亡者，还是帮助了许多人的南美外交官，一切都扑朔迷离。然而，历史毕竟是历史，任何被遮蔽的东西，都将在某个时刻被记忆打捞出来，以一种突兀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我们的主人公也一样，当所有的猜测和可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看似纷乱如麻，却也有了蛛丝马迹的真相。可以说，真相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我们的记忆。在记忆里，一切都裹上了难以确定的色彩。但真相还在哪里，并没有永远消失。
到最后，主人公的身份基本确定，他就是那个救了许多人但最后却需要朋友拯救的外交官。然而，这种身份的确认并没有让罗朗释然。过去的一切，战争，逃亡，背叛，死亡，普通人的选择和命运，也随着身份的确认再一次浮上岸来。于是，他仿佛看到，他昔日的朋友们悲伤的面容，仿佛看到那一代人飘摇不定的人生，看到灵魂的惊慌和对未来的不确定。就是这样，莫迪亚诺正是通过一个普通人对身份的确认来确认那段已经被许多人遗忘的历史。对于人类的大多数来说，灾难已经过去，那么，就应该尽快从灾难的阴影里走出来，那是一种积极的人生选择。毕竟，所有的生命都有渴望光明的权力。然而，我们也必须清楚，如果没有反思，没有审判，没有忏悔，彻底的遗忘极有可能让我们再次坠入灾难的轮回。灾难不在远处，灾难就在身边。我们必须时刻警醒，因为，我们不知道罪恶何时再来。
在莫迪亚诺的笔下，罗朗丧失了记忆，但他没有丧失警惕，更没有丧失良知。也正是后者，让他勇敢而又绝然地撕开被琐碎的日子尘封的记忆，让那些或许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呈现在人们面前。在疼痛和悲伤之中，他感受到真实而又厚重的存在。在这个背景下，生命不再是虚无的影子，而是有血有肉的灾难与责任的承受者，是荣耀与屈辱的完成者。生命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它必定承载关于生命的一切命名。这是历史的真相，也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可以这样说，罗朗在良知的指引下，再次让生命回到历史的现场，而不是永远逃避。他的寻找之路，就是他最终完成自我的救赎之路。到最后，他面对故人的照片，看到他们经历的一切，他已经不再是故事开始的那个影子，而是一个残缺而又真实的历史见证者，是人类情怀和意义的阐释者。2015-9-7
《暗店街》 【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王文融 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5年1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