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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有感

发布: 2016-1-07 15:50 | 作者: 张隆溪



        杨绛先生的新著《我们仨》,标题十分醒目,书中记叙她和钱钟书先生及女儿钱瑗一家三口的生活,最近由三联书店在国内出版,在香港则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刊印了繁体字本。 这本书从一九三五年杨绛与钱钟书结婚同赴英国牛津求学起始,记叙女儿在英国出生,全家在一九三八年回国以及后来的各种经历,一直写到文革后以至于现在,前后一共六十多年一个家庭的历史,记录了三个人生活中许多情深意长的片断。杨绛先生说:“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77页)。读者把杨绛先生这部新著和《干校六记》、《将饮茶》等回忆性质的著作合起来,就可以比较全面地了解他们这一家,也了解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的环境和状况。
        
        学者家庭的聚散
        
        钱钟书先生年轻时就以学识渊博、文采斐然,又精通数种欧洲语言,在长辈和同辈学人中享有盛名。他的小说《围城》已成现代文学经典,而《管锥编》、《谈艺录》和《七缀集》等学术著作更展现出他对东西方文化传统的深刻理解,对中外典籍的熟练把握,其中浩瀚的学问和俯拾即是的真知灼见,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杨绛先生也是一位才女,早在抗战时期的上海,就以《称心如意》和《弄假成真》两部喜剧成名,后来又出版短篇小说《倒影集》和文学评论《春泥集》,文革后更有脍炙人口的《干校六记》、《洗澡》和《将饮茶》等多种著作问世。他们的女儿钱瑗自幼受到父母熏陶濡染,在北京师范大学先教俄语,后来改教英语,都很有成就。但五十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不断受到各种政治运动干扰,没有思想和创作自由,并一直成为思想改造的对象。钱瑗和成千上万她的同龄人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和她的父母比较起来,才能天赋都没有可能充分发挥,甚为可惜。杨绛先生说钱瑗是她的“生平杰作”,是她公公钱基博老先生心目中的“读书种子”,可是钱瑗“上高中学背粪桶,大学下乡下厂,毕业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却始终只是一粒种子,只发了一点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254页)。《我们仨》附录中有钱瑗随笔为她爸爸画的像和几幅速写, 从中不仅可以看出她的天分,而且分明展现出父女之间的骨肉亲情,让人似乎可以听见他们在家中嬉戏的欢笑声。在文革前中国那时的社会政治状况下,无论外间有怎样的风风雨雨,钱钟书、杨绛夫妇二人数十年互敬互爱,心心相应,对女儿亲情厚笃,三个人构成一个令人艳羡的学者家庭,家中有的是书香和学养,又充满温馨的爱和高尚丰富的生活情趣。文革之后,随着中国的改革变化,逐渐开放,整个生活和学术环境也相应改善。一九七九年,钱钟书先生的煌煌巨著《管锥编》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一九八五年,《谈艺录》增订本出版,八十年代初《围城》重印,九十年代初又改编成电视剧,在众多读者之外更增加了无数观众,使向来淡泊名利的钱钟书“一下子变成了名人”。杨绛描写当时情形说:“许多人慕名从远地来,要求一睹钱钟书的风采。他不愿做动物园里的稀奇怪兽,我只好守住门为他挡客”(254页)。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国内兴起“钱学”热,钱钟书更成为学者和读者研究讨论的对象。杨绛先生文革后发表的《干校六记》和其它著作,以清澈明朗、平淡如水的语言,道出深切的情感和深沉的意味,使我们对他们一家的经历有更多了解,在国内外都受到广大读者喜爱。
        然而天地无情,正如杨绛先生所说:“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255页)。就在钱杨两位著述正丰,受到学界和众多读者普遍尊敬和爱戴的时候,钱钟书先生却在一九九四年夏因病住进医院,长期卧在病榻上,钱瑗也在一九九五年冬住院,一家三口两人染病,只剩下本来就柔弱的杨绛先生,每天要看望病人,多方照料。不久这令人艳羡尊敬的一家,竟永远失散了。读到《我们仨》结尾几句话,真令人心酸得欷歔叹息,潸然泪下: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256页)。
        
        最后这几句话使人想起陶渊明《杂诗八首》之七的诗句:“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也想起李白《拟古十二首》之九的句子:“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这是把人生视为旅途,家不过是旅途中的客栈,死才是最后的归宿。然而这不只是诗的联想,而是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之后,实实在在的人生体验。杨绛先生在九七、九八两年之中,先失去唯一的爱女,又失去了终生伴侣,那是何等的悲痛!在这种时候,古人诗句中经过提炼苦吟出来的人生体验和道理,與自己的思想、心情融为一体,就好像一粒粒盐化在水里,已经没有古今彼此之别,那些诗句感人的语言和意象,就最能传达深远的意绪。杨绛先生追忆过去一家三口经历过的一切,以九十二岁高龄写出《我们仨》这部回忆录,似乎最后想到的是如何再回到亲人身边,回到“我们仨”那个家。
        
        古驿道上的离别之梦
        
        这部回忆录分为三部分,前两部以文学虚构的形式,第三部再以纪实的形式写成。文学虚构的部分看似平淡,却沉郁凝重,其中化用了许多古典诗词里的意象,传达出深刻悠远的思念缅怀之情。第一部写的是“一个长达万里的梦”,梦见他们夫妇二人一同散步,却突然间不见了钟书先生。作者道:“钟书自顾自回家了吗?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寻觅归路,忽见一个老人拉着一辆空的黄包车,忙拦住他。他倒也停了车。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要到哪里去,惶急中忽然醒了”(4页)。这梦好像是预兆性的,因为在杨绛先生,当初的梦境似乎就是今日的现实。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是文学虚构还是心境实录,实在不可贸然断定。那个拉一辆空黄包车老人,竟停下车来等客人上去,在充满象征意味的梦境中,这个寻常的意象似乎并不寻常,总使我想起美国女诗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有名的诗句: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
        He kindly stopped for me—
        The Carriage held but just Ourselves—
        And Immortality.
        
        因为我不能停步去见死神,
        他竟关切地为我把车停——
        车上只坐着我们俩——
        还有一位便是永生。
        
        在狄金森诗里,死神并不可怕,却好像一个和善的赶车人,停下车来让客人上去,载客人到终极的归宿。更重要的是,诗人告诉我们说,在那车上除了死神和诗人自己,还有一位是荣名之不朽,是精神的永恒。
        《我们仨》第二部是梦的继续,是那个“万里长梦”,在梦境里杨绛先生在送别亲人。她和阿瑗走在一条“古驿道”上,一程又一程送钟书先生沿一条河远去。她们母女俩乘车出城,又步行走了很远的路,终于看见“路旁有旧木板做成的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体的三个大字:‘古驿道’。下面有许多行小字……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似曾见过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阳道等”(22-23页)。这驿道旁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客栈,掌柜的说:“我们这里房屋是简陋些,管理却是新式的;这一路上长亭短亭都已经改建成客栈了,是连锁的一条龙”(24页)。这里用象征笔法,以送别来比喻每天到医院去探望钟书先生。“古驿道”的描写化用了李白诗句,因为李白有一首《忆秦娥》词: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还有另一首《菩萨蛮》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结尾两句说:“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古人送别,驿道上每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亭边有柔条万千的垂柳树,送别的时候就折一段柳枝给远去的亲人或朋友,寄托思念之情。长安东面的灞陵有一道灞桥,传为六朝人所著《三辅黄图》卷六有一段记载说:“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这一风俗传到唐代,更为兴盛,《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有“销魂桥”一条记载:“长安东灞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桥,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销魂桥也”。李白《忆秦娥》词里说“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写的就是灞桥离别之地的场景。宋代周邦彦《兰陵王》词也有这样的名句:“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长亭路,年去年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在中国文化传统和中国人心目中,杨柳大概总和缠绵依恋的感情分不开。《诗.采薇》早就有这样感人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历代诗词中更有无数描写柳岸边送别的著名作品。例如初唐张九龄有一首《折杨柳》诗,“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写的就是折柳送别的风俗。宋词中柳永的《雨霖铃》大概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其中就有写柳岸边送别的名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里,有一节专门讨论诗中写折柳的作品,指出“古有折柳送行之俗,历世习知”,并且引用许多名篇佳句,详细辨明有“赠别之折柳”,又有“寄远之折柳”。汉代《古诗十九首》之九:“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别经时”;钱先生认为,虽然这首诗没有明白点出柳树,但诗中说的是“感别经时”,攀折柔条“以遗所思”,所以和后来写折柳送别的诗,其实是一样的用意。 杨绛先生描写梦中的“古驿道”,提到灞陵、咸阳这些名称,又有长亭短亭和客栈这类意象,就构成《我们仨》前两部生离死别的基调。另一个重要的意象,当然就是驿道边的杨柳:
        我疑疑惑惑地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走。柳树一年四季变化最勤。秋风刚一吹,柳叶就开始黄落,随着一阵阵风,落下一批又一批叶子,冬天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春风还没有吹,柳条上已经发芽,远看着已有绿意;柳树在春风里,就飘荡着嫩绿的长条。然后飞絮,要飞上一两个月。飞絮还没飞完,柳树都已绿叶成荫。然后又一片片黄落,又变成光秃秃的寒柳。我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的,走了一年多(46页)。
        柳树的荣枯,在这里不仅是梦境里的景物,更是情感心绪的象征。在这似梦又似非梦的旅途上,杨绛和钱瑗沿驿道走到河边,找到311号小船,病中的钟书先生就躺在那只船上。他们三人在船上见面,每到太阳落到前舱的时候,母女两人就得离开小船,走回客栈。那船的号码大概就是钱先生住院的病房号码,不过在梦中,那条小船载着船上的病人,渐行渐远,慢慢地走了一年多。最不幸的是,不久钱瑗患腰椎骨结核病,不能来看钟书先生了。女儿的病越来越严重,做母亲的觉得“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59页)。心情沉重,梦中的景物也随之变化,尤其是那象征感情的柳树:
        阿圆住院时,杨柳都是光秃秃的,现在,成荫的柳叶已开始黄落。我天天带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叶,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没完地走(60页)。
        钱瑗走了。他们唯一的爱女竟然先离开父母而去,这种不寻常的悲痛是难与外人道的。杨绛先生写到这里,真是一字一泪,令人不能不深深感动: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64页)。
        现在只有杨绛独自一人去看钟书先生,而钟书先生也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回家”去了。他明白地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现在她终于放心回家了(68页)。这些话里含着深沉的悲痛,而钟书先生也在渐渐离去。作者写道:
        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一棵棵杨柳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
        那天我走出客栈,忽见门后有个石礅,和钟书船上的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70-71页)。
        那一天就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她突然找不到钟书先生的船,因为那只小船已经把他带走了。她到处张望,只遥遥看见那船漂在水中,愈行愈远。杨绛先生以蘸满了深情的笔墨写道:
        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了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着那个小点。我自己问自己﹕山上的石头,是不是一个个女人变成的“望夫石”?我实在不想动了,但愿变成一块石头,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73页)。
        然而心力交瘁的她只变成风中飘摇的一片黄叶,“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她沿途抚摸一年多来走过的驿道,发现原来“一路上都是离情”。梦终于醒了,她突然回到三里河自己卧室的床上,然而她觉得“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74页)。第二部结尾这几句话,在第三部即全书结尾时又重复了一次,都是把余下的生命看成归途中最后的一程,原来三个人住的家,现在变成暂住的“客栈”,因为对杨绛先生说来,只有“我们仨”那个家,才是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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