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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茂盛诗歌的超现实造境与时间突围的苦心

发布: 2015-10-29 17:33 | 作者: 西厍



        ——以《无题》组诗为例
        
        施茂盛在他的《辩诗录》中说他“惧于”对一首诗进行解读,因为“对一首诗的解读,往往是对诗人的哲学影响、文化底蕴和现实思想的解读”,他认为人们“不能进入诗人精神的这些层面,或者说进入不了诗人的这个精神综合体”,人们的解读“只能是带着个人印痕的解读,是自取其乐或者又是自取其辱的解读”。对于他的这种说法我很有些同感,为了表达类似的观念,我甚至写过一首题为《能被诗歌原谅的只有沉默》的论诗之诗:“如果可能,我尽量不去谈论诗歌 / 谈论之不足取,恰如陈述一场恋爱的理由 / 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及将恋爱进行到底的行动 / 更有说服力。我热衷于书写草木 // 就没有什么比书写本身更有意义 / 多少个春夏秋冬,我始终与草木在一起 / 丝毫没有厌烦过。意义就产生于此……如果可能 / 我将沉默;如果不能,我将王顾左右”。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抑制不住“谈论”施茂盛诗歌的冲动,我当然希望自己能“自取其乐”,而最终的结果却可能是“自取其辱”,我并不为此有所犹豫,因为我不在乎最终所得的究竟是“乐”还是“辱”。“谈论”本身充满风险,而“冒险”之乐却不是人人都能享用,也不是时时都能享用的。我且“带着个人印痕”,去尝试“解读”,只求这“冒险”之乐,而不打算乞人首肯。至于茂盛吾友,惟愿他大肚能容,原谅我的孤陋笔拙。另外必须说明,我读施茂盛《婆娑记》已有些时日,极喜其开阔而幽深的美学追求,被其深深吸引而不忍释手,这不假,但若自以为能高屋建瓴地做一番综合的审美考察,却是自不量力的虚妄之想。自知以我之疏浅,免而为其难,唯取其九牛之一毛而略作端详,若有一得之见,已是幸甚幸甚。
        下文即以《婆娑记》集中《无题》组诗为例,针对我感触最深切的两个方面,以细读为基础,作些粗浅讨论,以求正于方家,且讨教于茂盛吾友。
        其一,曰“超现实造境”。
        作为现代诗之一路,超现实造境并非施茂盛独擅其技的门道,但就技艺的“段位”而言,当下诗界却鲜有出其右者。施茂盛的“超现实造境”,是有一些“独门秘笈”的。秘笈之一,谓施式“玄思”。他自己曾夫子自道,“玄思,令一首诗结实”。《无题2)》就是一首因“玄思”而结实的小诗。
        
        整整一个下午,我蛰伏在案头
        将身体里的诱饵掷向
        一尾游荡在前世的小鱼儿
        
        她在抵达之前
        先将我轻轻一触
        一触,我便退回光影里的原形
        
        诗的第一节,诗人的“玄思”初动,即将诗的“突触”探向“前世”。所谓“身体里的诱饵”,不就是那个“抓不住挠不着”的“玄思”吗?“玄思”无端,却有自己的目标,“一尾游荡在前世的小鱼儿”。诗人的“心骛八极,神游万仞”的诗性探寻才开了个头。在诗人的“玄思”里,“前世的小鱼儿”竟以其灵性的“轻轻一触”,就让我“退回光影里的原形”,这是多么神奇的心理幻境。诗人摆脱现实禁锢而达心神自由的门道真是匪夷所思,他不耽于自娱,且以一种超越现实的语言造境,把他的心理现实呈现出来,显现了其诗性语言非逻辑和非理性的一面。
        诗写到第三、四节,诗意的涟漪继续宕延开来,层层叠叠。诗人用“三册古籍”换“玄思”中的“小鱼儿”化出双翼,任伊“在白日梦的宣纸上”“攀上书架,挖一座故国的残骸”。与其说诗人期待着一尾前世“小鱼儿”的“蝶变”,莫如说他自己渴望着某种“羽化”,渴望着驾驭一乘“白日梦的宣纸”,以便神游故国,即使故国仅剩一具“残骸”,深埋在“书架”上。诗人的“玄思”看来并不是“无端”得很,他是在借一条“玄思”的时光隧道,自由地返身于精神的故国,以觅得灵魂的熨贴和安宁。但是,神游终有醒来时,诗人从“玄思”中回神的刹那,竟也令人心惊不已,“窗外,一束光影打碎 / 案头醒来的脸庞 / 四壁蛇身似的溪流哆嗦了一下,再一下 / 将两畔的万寿果震落一地”。这里,诗人的精神状态似乎已经“醒来”,而语言却还在“玄思”的余韵里回转,时间性以空间的名义显现,“光影”“打碎”,“四壁的溪流”“哆嗦”,“两畔的万寿果”“震落”,超现实造境把一种近乎透明的禅意带给了这首诗,令这首诗“结实”而“圆满”自足。稍觉可惜的是,诗的末节因为太过主观的呼应和抒情,反倒破坏了诗歌的自足。
        在这组诗以及众多其他作品中,“施式玄思”已经成为诗人的拿手好戏。“一只鸵鸟跨下旋转楼梯 / 又摸着形而上的栅栏往上爬 / 它是自愿陷进时间的圈套”(《无题1》)。一只鸵鸟的“自愿陷进时间的圈套”,在时间的“旋转楼梯”或“栅栏”自如地“跨下”或“攀爬”,与诗人在时间境遇里的心理实况是否构成了某种对照,从而表明了诗人对于“时间圈套”的某种抵抗和突围的想象?此处的“超现实造境”透露了诗人的心理现实。
        “风暴中央安谧的湖面上 / 一群天鹅将椭圆形身体从镜头里取回 // 又把镜头推向美被吹折的颈部 // 直至一颗天大的睡眠 / 滴落在她们遥不可及的睫毛上”(《无题3》)。这组超现实“组照”的现实原形依稀可辨,而诗人显然不满足于对现实的如实描摹,他用时空错位和语言变形让诗意从现实原形的禁锢中突围,让诗意变得摇曳多姿而神秘莫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为心灵和语言的自由所做的巨大努力。我们甚至看到了一个在汉语诗写中游刃有余的毕加索。
        “父亲急急地 / 从湖面的孤坟里向我们迎面走来
        他急急地告诉他的儿女们 / 他梦见我们十一岁的姑姑 / 昨夜抱着游荡在身体里的白鹤”(《无题4》)。这里所呈现的几乎是一个诗歌版的“盗梦空间”,父亲在儿女们的梦中梦见“我们十一岁的姑姑”,这份浸透在血脉渊源中的至深情愫,怕是最出色的古典诗歌也难以传其神韵吧?而诗人作为在东西方现代诗传统里浸淫良久的个中好手,以其非凡的超现实造境技艺,在亲情的现代书写这个点上,大大地超越了古人。
        “超现实造境”的第二个秘笈,我称其为“语言的极限生成”。在一些评论家和诗人的论述中,也叫“语言的异变”,以语言的“大跨度想象”为其特征。在施茂盛转述海德格尔之于荷尔德林诗歌的有关评述中,则称道其为“从未受过逻辑与道德污染”。当然,施茂盛对于语言的作用还是具有清醒的认识的,他同时认为“太过信任语言甚至盲信并不是一件好事”。这种既追求“语言的极限生成”,又警惕语言陷阱的观念,大致体现了一个拥有自己明确诗学追求的诗人的理论造诣。
        “你在沉入西塘前 / 将一排不完整的植物唤进屋来 / 睡莲是用来蓄一湖幽魂的 / 木樨是用来治愈秋天的 / 龙葵和乌柏,像是它们自己发明的宗教”(《无题1》)。就人的终极命运而言,人人逃不过“沉入西塘”的“时间圈套”,诗人岂能例外?但是诗人偏偏是人群中对于时间圈套最具清醒认识的那一个,自然也是最容易“沉入”痛苦深渊的那一个,对“时间圈套”的突围就成为诗人毕生的课题。可能,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方法和途径,而施茂盛所擅长的,就是“呼唤”大自然万物“进屋”,来助他一臂之力,以完成对时间圈套的突围和自我救赎。表现在语言上,则是追求语言的“极限生成”。也只有在语言上,时间对诗人无能为力。所有对自身在时间里的命运足够清醒的诗人,大抵都有语言的自觉,而施茂盛显然是走得最远的之一。他精于用“语言的极限生成”来完成精彩纷呈的超现实造境,从而最大可能地达成对时间圈套的抵抗与突围。“睡莲”可以用来“蓄”一湖幽魂;“木樨”可以“治愈”秋天;“龙葵和乌柏”就是它们自己的“宗教”,它们天然地信仰自己。诗人对于万物的命名和指认是这么不讲道理,却又充满着不可辩驳的“无理之理”,妥帖和谐得人神服膺,时间也拿他没有办法。而诗人就是借助这样的“溢出”常识的超凡想象力,完成对时间圈套或曰时间栅栏的超越,借由这一条他自己开掘的时光隧道,无限接近自由王国。虽然其创造的过程可能是苦心孤诣而艰苦卓绝的,但是“一次天花板上的长途旅行 / 抵达的目的地是陌生人的梦境”,这个“抵达”,使一切努力成为值得。施茂盛在诗歌语言上的这种“陡峭”,为他“换取”了“所有梦境”亦即诗境的“开阔”;这个“开阔”,使他的诗歌获得了文本意义上的终极价值。
        在《无题》组诗中,“语言的极限生成”作为施茂盛诗歌的一种显著特征,俯拾皆是。如“匆匆忙忙的天使打我身旁经过 / 长途旅行中我将是她携带的书中的一枚词语 / 为她描述安眠药里的无眠 // 是他梦见得最出色的那只乌鸫 / 身披雨衣,在教堂的天花板上独饮”等。尤其是在《无题6》中,这种“语言的极限生成”发挥到极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此不惜篇幅全诗摘录:
        
        清晨。栅栏上
        我遇见的我是融化在光影里的光影
         
        是光影里缝隙般大小的瓢虫
        是瓢虫的栅栏上
        一棵词语滋养的豌豆
         
        是一只衬着光影的壁虎。哦
        一只壁虎,它在白日梦里是多么的不安分
        视网膜上仍残留着女房主昨夜的香脂
         
        而院子中央,它偷食的桃花
        在栅栏后的旧颜里泛滥
        像一袭刚缝制的袈裟披覆在半空
         
        是书中偷偷探出头来的一位花和尚
        在光影里剥开一具词语的躯壳
         
        我遇见他。在清晨的栅栏上遇见错觉里的光影
         
        我的错觉里
        远景深处的湖面上奔跑着明媚的尘埃
         
        这首诗的评论者之一夏汉从中看到了诗人的佛心和“转世”的意念,看到了诗人俗常生存和佛道的水乳交融,算是别具只眼。而我更关注其语言的极限生成所呈现出来的惊人想象力和巨大生产力。诗人曾说他“最大的幸运”是诗为他“在尘世言及不可言之处”,经由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其诗歌“突触”在语言的无限空间里恣肆延展,其语言的异变或“大跨度想象”,带领诗人抵达无数在尘世中“不可言及”之处。在诗中,诗人在“栅栏上”“遇见”了那个“融化在光影里”的自我而化为“光影”;随着诗歌的行进,诗人不断异变为自然界的各种生物形态,瓢虫、豌豆、壁虎,并在各种生物形态中自由出入。更因为“偷食”桃花而化作一个“花和尚”,“在光影里剥开”“词语的躯壳”,独得一种惟在语言中方可自在静安的纯粹生存之境。虽然诗人也不忘提醒自己,他所“遇见”的仅是“错觉里的光影”,以及光影的嬗变,但正是因为这俗世困境中难得的一次“错觉”,让诗人获得了生命的通透——“我的错觉里 / 远景深处的湖面上奔跑着明媚的尘埃”,一切了然,一派澄明。
        细读六首小诗,不难发现“时间”被诗人反复提及,这不可能只是一种无意的凑巧。如前述所提到,诗人在这组诗里的全部努力实在是出于一个终极诉求,即对“时间圈套”的突围。诗人所戮力于之的“超现实造境”,共有了一个核心主题,就是时间。除却在六首诗中依次出现的“傍晚”、“下午”、“白天”、“深秋的某个午后”、“清晨”等时间概念,在《无题3》和《无题5中》,还出现了“时间的别针”、“时间自捅的窟窿”等意象,诗人有理由通过这组诗去解决他对时间的高度敏感和超越的野心。施茂盛诗歌的另一位评论者马绍玺认为“施茂盛这种让时间停顿的措施,不是一种纯粹的诗歌技巧,而是一种独特的实践体验方式,其心理机制是对现代社会中单一的、普遍使用的,而且是无可分割的统一的理性时间之神的逃避”,有一定道理。但是无论是我所认为的“突围”,还是马绍玺所认为的“逃避”,都必须经由某些超验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技巧才能实现,绝不是靠几个时间概念而能自动实现的。“时间的别针”也好,“时间自捅的窟窿”也罢,固然已经裸露出一些出其不意的新异思维,而更显示诗人“道人之所不能道”的技艺的,还是前述所及的两个重要方面,即施式“玄思”和“语言的极限生成”。限于篇幅,仅以后者为例略作分析,点到为止。
        我们发现,施茂盛诗歌里的时间突围,有一种奇特的表现方式是“时间的空间化”或者“空间的时间化”(陈仲义语)。在《无题4》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摸着其时间空间化或空间时间化的轨迹:“小区邻近的湖面上默然筑着一座孤坟 // 但白天惟有一只白鹤在此游荡 / 从湖心采来涟漪,向周身浇灌着无限的波痕”;“湖水已将镜头后面的草坪上 / 一只地鼠自由出没的踪迹洗去”;“在深秋的某个午后 / 小区两侧的林道上果实熟得皆可死去”……你看,抽象的时间在诗人笔下,呈现为可观的及物感和生动画面,“孤坟”不就是一个时间的可怕显现吗?孤坟的“默然筑起”、一只白鹤的“游荡”及“采来”涟漪和“浇灌”波痕、湖水“洗去”地鼠自由出没的踪迹,一切事相都有一个必然的依傍,就是“时间”,没有“时间”,一切都无所显现。反过来,没有这一切事相的变与化,“时间”又岂能以如此触目惊心的客观性撕裂着人们脆弱的存在心理?!
        从诗人苦心经营的这些诗意空间里,我们了悟时间的残酷,也共历了诗人对时间的独特体验,最重要的是,诗人以诗歌的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突围“时间圈套”的可能性,虽然我们未必能够完全同感于诗人切肤入骨的生命体验,但是仍然要对诗人的努力报以由衷的敬意。
        
        2015.8(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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