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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不明的记忆——读莫迪亚诺《地平线》

发布: 2015-10-29 17:31 | 作者: 辛泊平



        五月的风,把热浪吹进夜晚。于是,黑暗有了初夏的躁动。日常的功课,在纸上寻找自我。迷失,忧伤,喜悦,顿悟,然后,再次迷失与怀疑。似乎每一天如此,又似乎每一天都有不同。日子就这样慢慢流逝,我依然是那个在阅读中展开生命的我,没有变化,没有逆转,也没有终止。单调而又丰盈,只是一个人的事情。是的,一个人与一本书,便可以创造一个与现实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经历风暴,经历苦难,经历灵魂的炼狱,但你依然纯净如婴儿,柔软如湖水。因为,文字是一种映照,也是一种洗礼。在生命与文字的摩擦中,心灵找到一种存在的质地,和向内的力量。我喜欢这种阅读,它是我生命趋于宁静的一种方式,一种途径。
        五月的夜晚,我读《地平线》。这是我第一次读莫迪亚诺,虽然他已于去年获了诺贝尔文学奖。诺奖是我阅读的一个标准,但绝不是最重要的标准,更不是唯一的标准。在我的阅读中,许多诺奖获得者并未给我带来期待的感动和震撼,有一些甚至还让我厌倦和失望。所以,我的阅读常常是滞后的,和时代的阅读保持一定距离的。我几乎不会主动阅读炒得火热的作品,哪怕那部作品的作者就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我也会自觉错过一段时间。所以,一年后阅读莫迪亚诺,不是怠慢,而是一种习惯。应该说,这部作品没有让我失望,它为我打开了一扇关于生命的窗户,在那扇窗户里面,是我们熟悉而又陌生的记忆与时间。
        我必须按照我的阅读方式进行,在感性中慢慢靠近作品。这本十万字的作品没有完整的故事,但却是我喜欢的叙事风格和结构方式。一个叫博斯曼斯的男人,突然想起青年时代的某些片段,“这些片段并不连贯,全都突然中止,出现了一张张无名的脸,以及短暂的相逢”,无法明晰的状态,迷人的开始。于是,他开始有意地在记事本上写下一些词语,希望这些词语建立一种记忆的坐标,然后,他可以沿着这个坐标原点,一点点靠近他遥远的过去,以记忆的方式。坐标原点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玛格丽特勒科兹。一个背景模糊的年轻女人,一个似乎一直在躲避什么的女人。神秘的气息从这个坐标原点散发开去,然后是她的同事,她的雇主。在与玛格丽特交往的过程中,博斯曼斯的身世也一点点呈现,但更多的还是两人重叠的瞬间闪亮与更多的扑朔迷离。玛格丽特在躲避往事,躲避一个叫布亚瓦尔的男子;而博斯曼斯也在躲避,躲避户籍上是他母亲的红发女人,和他还俗牧师的继父。
        两个身世不明的青年男女在巴黎,像两只可怜的地鼠一样,从一个公寓到另一个公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渴望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在那里,他们可以切断和过去的联系,可以拥抱心灵的宁静,以及灵魂的重生。一次次的逃离,他们并没有实现他们卑微的理想。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不是他们愿意,而是迫不得已。玛格丽特最后的雇主是一个医生,也是一个神秘宗教组织的参与者。为了躲避警察的盘问,她踏上了去往柏林的火车。当然,莫迪亚诺的叙述并没有这样完整,它是碎片式的印象。读者需要把这些零散的印象拼起来,像孩子拼图一样,一点点试着还原已成为过去的故事。
        在小说中,莫迪亚诺充分利用了倒叙,插叙和补叙的叙事方式,让主人公每一次的记忆延伸都变得如梦似幻,似是而非。但正是这种暧昧的记忆,道尽了生命与时间的真相。许多时候,我们相信记忆。因为,凭借它,我们可以反观生命。然而,记忆真的是那么可靠,那样真实吗?它是否也会欺骗我们?也许,即使两个拥有共同经历的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一起回忆同一件事,那记忆也会像两条平行的直线一样,沿着各自的方向一路前行,中间并没有任何交集。尴尬的人生状态,但它是真的。通过记忆触摸往事,就像走向地平线一样,我们走了很久,我们觉得就要到了,但抬头看时,地平线还在远方。记忆是关于时间的记忆,但时间不负责记忆的真伪。它只是提供一个模糊的印象,你试图接近,试图还原,但最终,你得到的依然是一种时间的不确定。
        当然,对这部小说,我们还可以这样读,把它放进历史。二战之后的西方,种族,纳粹,宗教,审判,以及这些元素衍生出来的人物命运。比如玛格丽特的母亲,比如博斯曼斯的身世,等等等等。这些切口,可以让所有的故事有一个我们可以接受的因果关系,可以让我们比较清晰地把握人物的心理与命运走向。然而,在我看来,这样处理虽然严谨了许多,但却伤害了小说的诗意与深刻。记忆的碎片,呈现出诗性的留白;而对人生偶然与不确定的呈现,才是对时间的理解与尊重。这些,恰恰是莫迪亚诺的魅力所在。我坚持这样认为。所以,我宁愿保留这种阅读的错位感和迷失感,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藉此,我可以发现生命的不可知,命运的随意性,以及记忆的暧昧。
        是的,我希望四十年后博斯曼斯能够在柏林找到他的玛格丽特,那是一种人生的期许和安慰。但是,我同样希望,他的寻找遥遥无期。他一次次地看到往事,一次次地迷失其中,在忧伤中感受昔日让人感怀的点点滴滴,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我承认,莫迪亚诺不是莎士比亚,不是歌德,不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不是海明威和卡夫卡,无论在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上,他和这些大师还有距离。但是,这不妨碍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文字里忧伤的味道,喜欢他表述时的犹疑,喜欢他对记忆与时间的试探与忠实。五月,我读了几本书。但我知道,我的这个五月,属于莫迪亚诺。
        
        2015-5-28夜
        《地平线》  【法】 帕特里克莫迪亚克  著作  徐和瑾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年6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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