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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当还给世界利息——读殷晓媛

发布: 2015-10-22 10:06 | 作者: 阎逸



        或许真的需要一把钥匙,一瓶显影液,一台短波收音机,以及一套卷帙浩繁的百科全书,我们才能进入殷晓媛的《长诗:前沿三部曲》:用钥匙打开一个个词语暗箱,用显影液涂出那种隐藏在时间暗物质中的现实背景,用收音机聆听来自冥冥中的遥不可及的文学频率和电码,用百科全书去查阅那些谜语式的跨文体询问与解答。但同时,我们还需要一块减速玻璃,以便在她倾向于加法式的高速写作中,可以辨识那些从内心奔驰而过的精神图像,那些具有玄学性质的混沌学旅行。或许这些还不够,我们还需要一个想象博物馆,需要一个发生在想象身上的开头和结尾,需要置身其中的充满无限意味的种种可能,需要一份想象使用说明书,或视野指南……
        我写下这些阅读假设,是因为我们需要一根忒修斯之线,才能从殷晓媛构建的诗的迷宫中沿着原路返回。然而,在她那苏格拉底式的雄辩与巴特式的解构中,我们找不到任何一条被自我或他者标记的暗道,被孤立出来的语言隔离区,最终只能让位给无穷而纯粹的隐喻之花。在《前沿三部曲》里,诗的唯一出口就是入口:所有的诗意都是反向而行的,它唤起的世界是一个貌似虚构实则存在的历史,是历史隐秘内容的一部分,一个跳动着宇宙神经的、长着触角和尾巴的巨兽之梦。甚至是梦最深处显现的神秘宫殿:每一寸台阶的纹理,每一只钟摆的呼吸,都被当作诗的信物带回来了。尽管世界的重量终究抵不过发自梦中的一声叹息,抵不过那些埋伏在丛林中的词的狗、词的鼠、词的老虎,抵不过词语即现实的诗歌命运。但这其中弥漫的惊艳与迷醉是我在此前的汉语诗歌中从未读到过的。
        实际上,殷晓媛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拒绝性,无论从想象与博学的角度,重建词与物关系的角度,还是从用梦幻抵抗现实的角度,这本诗集时时刻刻都在拒绝非专业读者和那些普遍意义上的诗人——茨维塔耶娃女士所说的“无限的少数人”曾对此做过精确的界定。在我看来,“无限”一词为这个正在不知去向的世界提供了重新诞生的可能,而以有限为无限的诗意遐想,只有灵魂写作式的精神漫游者才能体验其中的恐惧、激情、快感、世俗以及荒谬。对于21世纪的文学,法国学者雅克•阿塔利做过如此定义:“明天,文学将从另一个侧面……创造描写他们的词语和有关追忆他们的言说。”这种创造使具体的世界不再固定于某一点,诗的铁钉可以将其钉在任意一个地方,但只要大海上还停留着暴风雨之夜,精神的诺亚方舟就需要一刻不停地漂流下去,直至放飞的白鸽子不再回来。
        我有时觉得殷晓媛这个庞大的、几乎无所不包的诗歌文本,看起来更像是一架巨大的望远镜,它一次次调整距离,试图可以看到那个关乎未来的传说,并像观察手上的星光一样去探寻时间自我的精神轨迹,而事实是将整个尘世翻转过来加以重塑,将所身处的时代重新安排成一个梦境,让其中的一部分在瞬间走神或逃离,然后让另一部分自我变形成为揭示。或者说,我们得以猜谜者的身份进入阅读,才能逐步接近那种隐晦的历史的残酷与荒诞。这种写作无疑是具有文学野心,是带着各种触类旁通的诗歌念头,去迎接一个美丽新世界或乌托邦的到来。借用彼得•汉德克先生一部诗集的名字,我认为殷晓媛在长诗中建造的是一个微型宇宙,是关于“内部世界的外部世界的内部世界”的叙述传奇,是类似复调音乐中的多声部合唱——这样一个由文学与非文学元素(数据与表格、简报与新闻稿、计算机代码与视觉图像等等)重叠而成的空中塔楼,在微距与超微距之间形成了某种意象密集的镜头变焦,拉远或拉近,放大或缩小,世界完成了一次从存在到虚无的自身抽象推理。
        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是,读这本诗集时,我正在听先锋音乐家齐默尔曼的合唱《为一个年轻诗人而写的安魂曲》,我忽然觉得在向世界索要意义的层面上,这种偶然的听与读其实可以互为脚注或索引,齐默尔曼用一个小时压缩了半个世纪的历史,它包括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片断,乔伊斯的小说段落,贝多芬交响曲、瓦格纳歌剧和披头士歌曲的乐句,以及罗斯福、肯尼迪、丘吉尔、斯大林、希特勒等人的演讲和访谈录音的只言片语。而殷晓媛则用一本诗集涵括了所有艺术与科学领域的内部天气、光线、真理和灾难。她借用手中的语言魔方一边解释这个世界,一边对其不断拆除和重建,她一个人的创世纪是在弥撒曲中完成的。对于那些要求她要忠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他们并不知道世界的繁乱与日渐荒芜恰恰就是这个时代的本质,尽管这本诗集第一页的第一句(你的名字叫“独”)容易让人想起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但它直接预示了整本诗集的写作核心和脉络,即它将是“独一无二”或“绝无仅有”的,它可以是小说,是戏剧和散文,是天文学、地理学、生物学以及信息技术的另类解读清单,也可以是精神分析学的长篇超现实论文。
        而对于一个无数次破碎又无数次粘合的世界,文学的瓷器无论制作成任何一种形状,都不足以还原它原来的样貌。我们所有人写下的,只能是殷晓媛所说的“你应该还给世界的利息”。世界:你给我鸟的叫声,我还给你鸟的形象;你给我音乐,我还给你一个交响乐队;你给我睡眠的现实,我还给你奇异的梦境;你给我一只在欧洲扇动翅膀的蝴蝶,我还给你它在亚洲掀起的风暴。你给我此时此地,我还给你彼岸的火焰和果实……是的,你应该还给世界利息,还给它一个目光,一个暗示,一个人类在自然史中畸变的深度,一个影像丛生的回忆,一个用各种官能印象兑换黑夜秘密的途径。
        你应该还给世界利息。这种归还意味着文本的清算,它将按照永恒的样子为不同的段落画上句号。在殷晓媛的诗歌实践中,我相信她加倍归还给这个世界的,除了血肉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还有已经消逝或即将消逝的,时光的一部分。这并不会让世界增加或减少一些什么。但就站在世界的正负两极写作的殷晓媛而言,只有在她归还了借自各种学科的面具、假发和晚礼服之后,我们才有可能打开一个叠着嗓子的文本世界,才能听到落到文学跨度深处的、词的或世界的声音,然后,在空字格的位置上填入地平线一词,等待世界的尽头再次坠入她无尽的创造性想象。
        
        附:
        
        暗夜如有密语穿过
         
        1884。墨西哥。
        蝠鲼般的尤卡坦半岛,坐在瓦蓝海里玉白色光带的泡沫上。
        加勒比海莫名的蓝正如季风衍生,
        巨大的弧襟连吞吐的潮汐。
        瞳仁间的黑蝶映像中的枯树红果,
        海岸线柔和交叠,代换年代与风物——
        墨西哥湾如何分离琉璃与丝绒的色带!
        盐度、洋流、纳入尘世的心绪与高出万象的清澄。
        坎昆的一翼,洁净而脆薄,安蒂戈诺穿白色庞塔龙的双腿路过。
        此地风声如泣,一场恋情的肇始以蕨菜形态埋在沙下。
        特奥蒂瓦坎衔亡灵大道如口中珠玉,昴星团时而粗糙时而湿润;
        图伦古城之上,他与糖胶树的幽绿一同沉默;
        奇琴伊察,昼夜平分之日卡斯蒂略金字塔羽蛇神形的投影。
        照片中他怀拥西貒与鬣蜥,神情却一片空茫:
        他注定爱上玛雅人遗弃之土地,
        连同殿堂、金字塔与装满风声的陶罐……
        当他昏昏欲睡,夜的乌鸦落在眼帘上,
        海水翻起美人蕉的内褶,头顶的橡木树冠化为海蚀拱桥。
        那阴柔影子出现并跳跃如红腹角雉:
        最初出没于盘桓树根间,碎月光里,
        后来又不遵从近大远小陡然显形于眼前:
        他记得,那是一张女人面孔。
        眉形俊俏,眼角上方有花瓣纹样。
        并无人类气息,仿佛只是悬有夜露气息的一丛树叶。
        他撑起视觉如一座暗红山洞,
        而那身影已消失,他的呼吸正缓慢地回来。
        
        BlueStraggler
        
        当貌朗前禀告英军进犯,
        杜温钦岱反倒有些释然:长久的等待像昏暗的风沙,
        早已在人头攒动间磨出苍老的印记。
        雌伏的武器,高空雨云间稍纵即逝的候鸟行踪,
        隐忍的眼睛长出苔藓,而时间沦为死水。
        红白玫瑰的国度,陌生的欧罗巴和凯尔特人,
        怀着令他们心绪复杂的使命远征,远离故土与妻儿,
        与素不相识的缅甸士兵相互夺取性命。
        一只红色瓢虫停在她胸前,翅膀如雾,无声地扇动。
        来吧,血和弹孔。它们落在身上也是如此轻盈。
        “背水一战,跟他们拼了!”
        不过是一场慢镜头的暹罗舞,手指与头颅承载着不可倾斜的光芒,
        象脚鼓与铓锣声声催发,每个弱拍上士兵们如蝴蝶落地。
        当她在烟火骀荡中望见那张英国面孔,
        周围杀声鼎沸、弹雨倾盆的战场,
        瞬间化为一座巨大的灰色气旋,
        那个风眼上的人,他的眉宇轮廓不知为何看得如此清晰:
        那两枚瞳孔中,分明开合着似曾相识的黑罂粟。
        “那是这队骑兵的指挥官阿奇尔,
        活捉他,开膛破肚倒挂在城门上,看英国佬还敢不敢来犯!”
        此时,这话音在杜温钦岱不过是萧萧而下的耳语。
        但当她看到吴曼默南的部下分左右向英国男子包抄而去,
        才反应出刚才这番话的意思。
        阿奇尔这一刻也看到了她。他目光移开片刻,又满怀惊疑地望过来,
        杜温钦岱眼中的雏菊,风车一样胡乱旋转着……
        她举起长枪。砰!
        男子从马上跌落下来,红色军服刺眼的光芒,
        仿佛一只萤火虫,在短短的几分钟,就那样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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