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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力”的埋伏与生长

发布: 2015-10-15 06:38 | 作者: 陈仲义



        一
        1981年夏天,托香港亲戚顺利购到台湾刚出版的《现代诗导读》,上下精装版煌煌一千多个页码,其中《理论史料批评篇》的《论现代诗之张力》印象最深,第 一次见着李英豪先生的前卫手笔——就此张力的“种子”便植入潜意识深处。1985年,写出生平第一篇与张力有关的文章《语言:来自两极的“传输带”》,其 后又陆续写出数篇相关文字“矛盾情境”、“修辞变格”、“弹性”、“隐喻与转喻”等。在张力“情窦初开”时期,其实已自觉或不自觉地悄悄培育着“张力论” 胎盘。现在蓦然回首,恍然多年“耿耿于怀”的念想,终于诱发出这一场“没齿不忘”的分娩。犹算是一场了然于心、温火慢炖的顺产吗?
        不敢说三年来夙兴夜寐、临深履薄,但在某种程度上是当作博士论文来完成的,常常在困境中辗转反侧,却心余力拙。三年三易其稿,甚至彻底删除已经完全写就的 章节,比如割舍了“语言学转向”、“汉语的诗性光辉”、“现代诗语的介入性”(外围材料压缩到最低限度,以便突出论题),同时也删除那些欠缺把握的段落, 加起来至少毙掉了7万字。求证、打磨、提炼,恨不得铁杆成针而又时觉功力不逮。原 本以为深思熟虑的文字一旦落实于纸上,顺风顺水,其实还需踌躇再三。
        不久前,在汉中蔡伦纪念馆参观,看到师傅们从树皮、渔网、芦苇捣烂的池中一篾又一篾地“抄捞”纸浆,“刷”到墙上,待会儿撕下来便出落成可供书写的毛边 纸。凝神、摩挲那些细小、断裂却又钩连一体的网状纹理,倍感原来纸张的筋架、质地、韧性及其灵魂的支撑,全然靠着这些不起眼却纵横无阻的“阡陌”!实在忍 不住,再次向同行诗人、诗评家推销诗歌及诗歌语言的张力“元理”。同行笑道:魂不守舍,有完没玩?!答曰:那就把它进行到底吧。
        
        二
        的确,世界充满张力,从国与国之间紧张对峙到男女恋爱相吸引到婚姻破裂,及至分子水平内部细胞核与细胞壁的关系,无不充满张力场域。对于张力的研究,本人大概做了两点工作:扩张与提升。
        1.早期的张力论基本没有走出“对立统一”路子,而笔者在四个层面将张力视为“关系主义”产物,张力的覆盖面甚至延至到标点与分行,这就是扩展。
        2.早期的张力论与新批评的其它重要概念——含糊、悖论、反讽、隐喻、象征等,视为同价概念,个别混为一谈。笔者努力将张力“提拔”出来 “倨”于它们之上,甚而统领它们,因而张力可能成为现代诗学与现代诗歌语言最主要的“引擎”与“枢纽”。
        
        三
        我们发现构成张力的因素不少:对立、冲突、互否、互斥、逆反、异质、互补等等,有着相克相生、相悖相反、相辅相成的美妙效果。现在,将近似、类似的因素压缩合并,着眼于关系主义视域,以区别早期逻辑上的二元有机论。张力是对立因素、互否因素、异质因素、
        四种主要因素或独立或交叉或混成,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相互较量又相互陪衬,相互撕裂又相互咬合,形成纷繁交织的动态平衡。这种关系合力既方枘圆凿又翕然整体,既卯榫不合又同条共贯。
        
        四
        由此可以进入张力在诗歌文本内部的具体通道。
        1.对立性通道:是最大也是最主要的通道,一般由远——近、大——小、内——外、虚——实、正——反等关系范畴构成,它多构成强烈尖锐的矛盾冲突。
        2.互否性通道:是最复杂的难以把握的通道,它取决于相互否定的悖谬程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相互取消的平衡效应,或者因否定之否定所产生的“剩余价值”。
        3. 互补性通道:是势头较弱、较温和较稳健的通道,它犹如绘画中的红绿、蓝橙、紫黄之互补,没有黑白那么刺激,但其妙在关系转化上。互补性通道一般体现为时间——空间、瞬间——恒久、原因——结果的转换关系上。
        4.异质性通道:是异军突起的另类通道,除保留必要的诗性因子外,它更多与非诗语料、反诗语料(符号、编码、图像等)建立广泛交集的联系。
        此外,戏剧性冲突情境、多重矛盾线索纠结,临界绷紧的悬疑,都可能构成形形色色的张力“筋架”。(因篇幅关系,此略)
        
        五
        由张力的具体“通道”引申出张力的多种层级与样态。从秩序等级看,张力诗语由三个层级构成,分别是:词张力(字、词本身弹性和词间的搭配);句张力(相邻 语词的组合关系);篇张力(由通篇语境决定,常于结尾处引发)。由此产生的张力样态有弱张力、强张力、短张力、长张力、分张力、合张力、显性张力、隐性张 力等等。它们纵横捭阖,造就诗之织体。
        循此打个比方,张力好比是语言的短路或场效应。短路是电力运行中,相与相之间非正常连接,瞬间产生巨大电流,它在生产与生活中造成灾难,但在诗中制造 “短路”却能撞击出绚丽的辉光;同样,场效应是介质在空间中传递,一种长距离的极性间的相互作用,能够达到能量的极性“饱和”。换个说法,在主体与外物之 间,张力充当了弥漫性的“介质”;张力的奇异之处就是让诗语短路或饱和。
        在诗文本中缺少短路或场效应偏弱并不打紧,最糟糕的是恶意取消张力。笔者曾多次在会议与文章中批评所谓的“梨花体”,其要害是把张力糟蹋为说话的分行和分行的说话。无张力可言的诗歌大部分是非诗、劣诗和伪诗。
        
        六
        据此,我们可以继续把张力“量化”为超强、强、一般、弱、超弱等几个等级,形成强弱的梯度关系,同时也恰好对应诗语陌生化的审美期待。由是推导出一个有关张力与诗意的“公式”:
        一般情况下,诗语的张力越强,诗意越浓;张力越弱,诗意越淡。当张力无限扩大时,诗语趋于晦涩;当张力无限解除时,诗语落入明白。
        但有些时候,表面看来很弱的张力,产生的诗意却不弱;过度追求张力,反而会削弱诗意。或者说过度滥用张力,诗意可能变得晦涩。张力与诗意之间既潜藏着“正相关”关系,又蛰伏着某种二律背反,它使张力变得悖谬诡异。
        在此基础上,我们重申可将张力从对立统一说解放出来,转移到更科学的关联说:张力是诗语活动中局部大于整体的增殖,诗语的自洽能力(即“自组织”状态)以最小的“表面积”(容量)获取最大化诗意。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肯定张力是启动现代诗语的“起搏器”,更是衡量优质诗语品质的标杆。因而有无张力,是区分诗与非诗的主要界线。
        当然,张力是有限度的:一旦张力无限膨胀,多向之力互相抵消,最终可能变成“无用功”;张力过分“发力”造成乱麻式“迭加”,诗歌的审美流通必然受到阻隔。
        
        七
        目前诗语的张力研究仅仅迈开第一步,最终要指向张力诗学。全面而开阔地说,张力是内张力与外张力的“迭加”。
        外张力是指心灵世界(情感、精神)与外部世界(社会、历史、现实、当下)构成的敌对关系,亦即心灵面对生命困境、文化困境、自由困境、存在困境所做的挣扎与释放;
        内张力是指文本内部自身(架构、肌质)——主要是语词、语言之间的紧张关系——面对语言困境与语言刷新。外张力与内张力两者一直处于语词未定型与定型的纠缠状态,它们共同形成张力诗学的逻辑起点和基础。
        因为有了外张力的存在,主体心灵与外在世界的紧张关系,才可能转化成诗歌文本内部的语言张力。但外张力再怎样强盛、饱满,毕竟还属于意识中的“语料”,尚未定型,根本构不成诗歌文本,充其量只能作为诗人写作资源的重要牵引力。
        只有当外张力成功地内化、转换为内张力,并且显现为定型诗语时,诗歌文本才得以成立。自然,如果外张力过于强大,没有内张力支持,诗歌文本容易失之粗糙, 流于宣谕,偏离诗美规范;而拼命追求内张力,无视外张力存在,诗歌文本容易走向刻意做作。为防止封闭,将来的张力诗学还要好好解决外张力与内张力的平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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