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逻辑之父,现代计算机语言奠基人 I. M. 科比(I. M.Copi，又译为科庇、柯匹)博士、去世一年多了。
作为他最后的学生,我想,我有责任把我和这位伟大的逻辑学家的交往，以及他的音容笑貌，他充满人性的学术生涯，还有他对现代符号逻辑学的重大贡献、介绍给国内读者。
一。从金环酒家到陈氏花园
金环酒家是香港人在夏威夷开的一家豪华中餐馆。
香港老板按广东音把"金环"翻译成"King Ring (王环)"。"王环酒家"坐落在"King Street (王街)"和"大学路"的交接路口。
巨大的霓虹灯店牌日夜闪着,美国人读着那大招牌上的英文,没有一个人会把"King (王)"理解成"金"。
中国人读着那大招牌上的中文,也不可能在"金"字中读出"王"的意思。
这时候,在语言交流上的误解就产生了。
如果我们用一个符号,如"p",来代表那家立在王街和大学路交口处的中餐馆,无论谁来读这个"p"，都能得到一个清楚的理解。
用符号来代替文字,再研究用符号写成的命题,是为了将复杂的语言变得清楚简单,从而将蕴涵在语言深处的逻辑结构再现出来。
符号逻辑，是一种最经济、简洁的国际语言。它把理性之美、用数学的方式再现出来。它的产生为现代计算机语言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P"作为符号,虽然准确表示出了、某一坐落在王街和大学路交接口处的中餐馆,但是无论"金环"描述的色彩,还是"王环"代表的庄严里、都看不出来了。
符号逻辑如同数学，显示的是没有色彩的冷静;没有偏见的中立。
然而，所有人性的色彩、却又都在符号逻辑大师科比博士的身上体现出来。
在"P酒家"里,科比博士给我讲了许多充满人性的故事。
这些故事、就象是沿着科比博士严谨的学术生涯一路开出的、一朵朵棠棣之花。
我能有幸听到这些故事,起源于我和我的同学Jim Behuniak (现任美加州 Sonoma State University 哲学教授) 的一次漫不经心的对话……
夏威夷大学哲学系、在萨卡马其大楼三楼。
萨卡马其大楼是一座四环形教学楼,每一层有一圈回廊,在四环形教学楼中间、长着几丛翠竹。
无数根终年翠绿的竹枝、伸进三楼的回廊。哲学系的研究生们、经常三三两两、倚着竹叶中的回廊栏杆聊天。
那时我刚到夏威夷大学读博士,这些竹叶回廊中的聊天、就成了我的信息中心。
有一天,我倚着回廊栏杆、对另一个博士生 Jim 说:"我不知道下学期该选什么课。"
Jim 说:"符号逻辑是必修科,我还没有选,正在想选哪个教授的课好。说不定你可以考虑选这门课。"
我说:"选哪个教授的好呢?"
Jim 说:"下学期是科比博士教,听说他的课、很技术性,难。 但是,你要是数学好,你就选,不然,你就选其他教授的,他们不要太多数学但要写论文。"
我盘算了一下:我数学不错,我刚来,写论文比做数学难。於是,我就决定选科比博士的符号逻辑。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次美国哲学年会上碰到 Jim, 我对他说:"我们俩在回廊的一段对话、决定了我的生活方向。"
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过这么回事。
我选科比博士的符号逻辑时,并不知道科比博士是谁。
哲学系有个研究生活动室,从英国来的 Steve Coutinho (现任马里兰洲 Towson University 哲学教授)、每日都坐在沙发上看书。Steve 非常东方化,学的是中国哲学。
我走进活动室,坐在他对面说:"我决定选科比博士的课了。科比博士怎么样？"
Steve 慢条丝理地说:"他是美国最有名的逻辑学家。他是伯特兰。罗素的学生。
我在英国的时候、就听说他是全世界最有钱的哲学家。他的书再版了许多次。每过几年,他就出一个新版本。
从罗素至今,甚至包括罗素在内,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哲学家、能赶上科比博士的书、卖得多。"
哲学家都穷。全世界最有钱的哲学家、是什么样子呢?
等我见到这位"全世界最有钱的哲学家"时,才发现,他就是个穿着大蓝花褂子的和蔼老头儿。
科比博士一走进教室,给我的第一映象、就使我联想到、一个笑容可掬、蓝花白磁碗。
这个蓝花白磁碗、微微倾斜着,将一些简洁而又深奥的智慧、缓缓地到出来。
我们这些研究生们、赶快伸出手来接,有些智慧被接住了,有些顺着我们的指缝流走了。然而那蓝花白磁碗里却似乎有倒不完的智慧。
科比博士的课很难。一节课下来,黑板上都是符号逻辑的算式。不懂的人就象看天书,不努力的学生都得"F"。
然而,科比博士的幽默、却给了我们许多难中之乐。快考试的时候,有个学生想到科比博士那里套题目。
他问科比博士:"考试都会考哪些题目。"
科比博士说:"你去找系秘书,跟她要以前的考卷看,考题都在哪里。"
学生去了。等到考完试,学生抱怨:"考题怎么和过去的一样。"
科比博士说:"对,题目是一样,不过我们改变了答案。"
我是属於那种不走"机会主义"道路的学生。我做了科比博士书上的每一道题目。
不久科比博士就承认了我的努力、差不多每节课、我都被叫起来、在黑板上推算逻辑命题,
我做不出来的时候,科比博士就点拨一下。一连几次考试、我都得了满分。
哲学系、每学期要开教授评议学生的会议。那次科比博士因故不能参加,他写了一个条儿,说我是他班上最好的学生。
这个条儿、使我成为那学期哲学系的"优等生",也使我和科比博士的友谊、从萨卡马其大楼的教室、发展到王街的、那家叫"金环"的豪华中餐馆。
一日,我在萨卡马其的回廊上跑,正碰上科比博士从电梯里出来。
头发乱蓬蓬的,依然穿了件蓝花褂子。他笑眯眯地叫住我:"你跑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跑,我说:"也没什么急事。"
他说:"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吃午饭?"
我连忙说:"好呀。我星期四没课。"
这样,到了星期四中午,科比博士、开着一辆落满鸟屎的老车来接我。
他说:"你一定很怀念中国菜了吧,王街那家'King Ring (王环)'中餐馆、有很好的中国菜、我们去那里、好吗?"
我们这些贫穷的中国留学生,就那么一点奖学金,去买菜都是拣最便宜的买,有点钱还想着往家里寄。
我路过"金环／王环"无数次,从没动过进去吃一顿的念头。
科比博士把我带去了。我大吃了一顿不说,没吃完的菜又都给我带回来。不仅如此,以后每隔一个星期,科比博士就把我带到"金环"大吃一顿。
我每次得意洋洋、带着没吃完的菜、回到系里,其他同学就会不无羡慕地说:"科比博士、又请客了?"
科比博士、不仅请客,还讲老故事给我听。这些老故事天南海北,有的深刻,有的幽默,每个都充满人性。
有一天,在"金环"我问起科比博士、怎么会当起哲学家。
科比博士慢条斯理地说:"当什么都没有当哲学家有意思。学了一辈子哲学,我终於到了可以说:'我什么也不懂'的年纪。"
这话儿、立刻使我联想到它的出处:神说、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人、,因为苏格拉底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懂。
哲学的价值、就在於它指出人的局限性。
於是我说:"上您课的研究生、都说您非常聪明。"
科比博士说:"他们是聪明的学生。"
我又说:"您是怎么变聪明的?"
科比博士说:"我很幸运。我碰到了许多二十世纪初最著名的哲学家。
因为二次大战,许多欧洲哲学家来到了美国,比如说罗素。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和几个朋友参加了密西根大学的辩论队。我们的教练说,要想辩论赢,得懂逻辑。我就跑到图书馆找逻辑书看。一看就没停。
那时,罗素的课、是给高年级生开的。我找指导教师签了字,才进了他的课。我每次上课、跑到第一排坐。
罗素看了几篇我交的短论文,就和我成了朋友。后来,我的太太又和他的太太成了朋友。我们不仅一起讨论学术,还一起过周末。
后来,我看逻辑书看多了,觉得这些书都不够清楚,於是就自己写了几本。"
我说:"我也可以说,我很幸运,我碰到了您。您的是我真正读懂的第一本西方哲学书。 因为它极其清楚明白。我和其他的同学都喜欢您的书。"
科比博士说:"你是一个好学生。我知道你做了我书上所有的习题。以后,无论在什么方面、如果我可以帮助你的话,请告诉我。比如说写推荐信之类。"
以后,我真的什么事情都告诉科比博士,他成了我的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