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雄的詩平淡處動人至深,語句用詞上達到題近而意遠,在現實中保持了一種或遠或近的關照。文學手法上多運用奇喻(巧喻,conceit),這樣地把原本不相關的景、物,或非尋常關聯的喻依帶入了一連串的隱喻中,使產生一種比寓言體更為深入的驚悟,實為難得。西方的John Donne(1572-1631)在"The Flea"一詩中,借跳蚤一物的咬了愛人與我,兩人的血都在跳蚤的身上(特殊的結合),進而至愛情的演繹:渴望,性、罪惡、羞恥、愛情、婚姻、寬恕等,是一個西方早期的conceit著名的例子。在金雄幾首詩如<億載金城上一門冷了好久的礮>,<瓜子>,<病歷>,<信>這樣的具體事物中,我們都可以見到出奇卻合理的推演,物成為一個特殊的結合,邏輯的焦點,情的投射,令人過目難忘。金雄的文字雖是淺顯的,但可不要被淺顯的文字欺矇,這些文字都是觸媒,牽引巨大的張力,在讀者的心裡爆發開來;如同一封信即可推動一列回家的蒸汽火車。
黑格爾在《美學》中曾有"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心靈的解放,現實的解放,理性借感性的解放。在<簡單>一詩中,我看到了有巧喻與神韻結合,這就將conceit的詩學推進了一步,並與中國的詩想傳統聯繫。我與物(螞蟻)幻化為一體,那麼囚房就大的足可徜徉,不再偏食(物質),不再擔心(心靈),最後"我將如此簡單/再高的牆垣/都關不住的簡單"到達"清遠"的境界,這隻螞蟻便如此地找到自己的天空了,這些用詞具有象外之意,詩人背後的是一種領悟。("清遠"是中國傳統的神韻詩開端。阮籍《達莊論》裡倡"萬物一體"。)
將抽象形上概念以實物與情節進行演繹,這在金雄的詩裡也是一個令人激賞的部分。比如在<輪迴>一詩裡,菜刀與魚是金屬(非生命物質)與生命體,兩者是一個對立,卻被看作是‘我’的輪迴,而這菜刀不是別的菜刀,是"金門菜刀",這魚不是市場的魚,是"一條甫上岸的活魚",如此便又擴大了意義的解讀,輪迴似在兩岸互為魚肉,有了那對峙時代的記載。
金雄的詩,最早讀到時寓言式的較多,這一組的深度有了長足的變化,譬喻靈巧,取材實物並與生活貼近,與社會貼近,其物也近,而其理澄澈,而其味深,其境遠。
作者簡介:博弈(本名:黃克信)
博弈,台灣大學學士,紐約大學碩士,從事於高科技軟體,先服務於貝爾實驗室,甲骨文公司等。2003年後興趣轉向哲學與詩學理論,於<北美楓>詩壇任名家綜述及新詩人詩刊之推薦評選。2009年出版長詩集《筆電之死》。
<中年憂鬱症候群> 劉金雄詩選
劉金雄詩觀:「無須為了生活寫詩,但詩可以是生活。」這樣的自由將成為我詩寫的態度。
<瓜子 >
宴席間
嘴與嘴與嘴之間
需要不停的說話
讓桌上菜餚不至於太冷
到一種令人不適的溫度
如果著實沒有營養的話題
就彼此拿起面前的瓜子
嗑起來
佯裝忙碌的唇齒還得繼續和著瓜子殼
說些言不及義的話
但至少有了些鹹
散席時
這些話
被吐了一地
<病歷 >
如果醫生的手
正在寫一首詩
那麼我的病
會是如何的美麗
如果那些難懂的術語
都是詩的一部份
而你落款於上的藥袋裡
除了苦
也將帶著些許楊柳輕飄的詩意
身上的痛楚都哀愁的美麗了起來
三餐飯後與睡前
我都遵照指示
輕輕讀上幾句
<簡單 >
當翻閱過所有雲朵,找不到
屬於自己的天空時
請讓我
幻化成一隻小小的螞蟻
一間小小的囚房
就夠一輩子徜徉
從此將不再偏食
甜就是所有的味覺
將不再徬徨
甜就是唯一的方向
將不需再擔心
體重會成為上樓的負擔
即使是鬆了手的氣球躲藏的天花板
我輕盈的身體
輕易便能到達
我將如此簡單
再高的牆垣
都關不住的簡單
<信 >
妳用一張小小的信紙
就要將我胸中的思念
沸騰起來
忍不住去推動一列
回家的蒸汽火車
信紙上的一字一句
剝落、跳出
躍入念力燃起的火
想念之外的城
正下著雪
最後你信末的署名
赤裸著身
走進我
冰冷的被裡
<輪迴 >
取自
原本沾滿血腥暴戾的陰冷
曾經
我是被你燒紅的鋼
不斷搥打
是一種淬鍊
不斷地加熱冷卻,冷卻加熱
說如此才能除却我的罪孽
終於我成為一支
千錘百鍊、削鐵如泥的
廚房裡砧板上的金門菜刀
在面對一條甫上岸的活魚時
我彷彿看見自己輪迴前的樣子
在你揮刀時
牠睜大且驚恐的魚眼裡
<指紋 >
有些悵然
竟從未仔細觀察
你如舌般柔軟愛撫我胸膛
令人興奮莫名的指尖
是哪一種纖細
竟也從未仔細辨認
我手指上的這方印
是隸書、楷書、草書….
輕輕一捺
離婚協議書上兩枚指紋
依然緊靠在一起
約莫
只一公分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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