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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贰

发布: 2015-9-18 10:19 | 作者: 黎幺



        一切故事肇始于一个数字。
        
        在猿猴之中,孙称得上是聪明绝顶了,但他显然更为倚重力量——棍头劈空的劲风如同透明的猛兽:比如一头扑击羚羊的豹。一种战斗本能使他把最平常不过的社会交往都变成了动作电影。闯祸,这个词相较于他的所作所为,都显得过于消极了。他从未致力于任何建设性的事务,他只对这类行为的反面感兴趣:破坏与拆解。
        因此,孙最初的数字意识必定不是出自诸如花果山有几座山头之类的问题。他沉迷于计算,但不求准确,只对于疯狂的谬误有所期待。在他看来数字的破坏力惊人——数字的居所在无限中(居住:一个撑开并充满的动作),但也唯有数字,使末日成为可能。
        在灵台方寸山上空,星星像眼泪一样落下来。山脚下有一条河——这已经成为一条定律,微风令河面泛起波纹:一个细节的复数衍生,如同鳞片。河与鱼之间的包含关系因为这种拟态而加倍成立,水像一条珠链,将河边小饮的梅花鹿穿成一串。麒麟和白犀牛像所有虚构失败的半成品造物一样,若有若无地夹在兽群之间,时不时地闪现一个瞬间。孙在河边和偶遇的樵夫打了一个下午的哑谜,一只叼着田鼠的枭鸟站在树梢发呆,蛇像柔软的,贴地飞行的竹笛,带着哨音掠过他的脚跟。一些和夜同样颜色的动物在附近悄然活动,像一些漂浮在墨海表面的绿色眼球。
        这片山地的地质形态对于他不能说是陌生的,他本身甚至就出自岩石——尽管难以想象一块岩石的敞开,其所须条件可能不亚于孵化原初之蛋的理想环境。严格来说,他只能算是一种有体温的矿物。经年累月的做梦让他精力旺盛到变态,尤其在一种被叫做妖精的幻觉上,敏感得如同一个疯子。
        总体上,山呈现为一副陆地脊椎动物的骨骼,正像海的透明肤质与那些像被烤化的灯笼——体腔内燃着冻成冰的火焰——漂着生漂着死的软体动物是如此类似。孙骑在山上,像赶驴一样吆着它走。在泛着红光的猴腚底下翻滚的岩浆给了最早的诗人描写地狱的灵感。
        孙高瞻远瞩地寻找某种形式的人烟,确切的说,是在嗅一种无毛两足兽的臭气。虽然不很明显,但终于给他逮到了一缕。
        那樵夫握着斧头背着柴,在孙看来他是半透明的,伸到额上擦汗的手可以直接摸到灵魂。他们的对峙始终没有得到确认,甚至莫名奇妙,只是面对面僵在了那里,好像他们是站在一座刀刃一样宽窄的独木桥上。与其说孙真的有什么疑问想向他打听一二,不如说他只是想结束这种尴尬的局势。房子?他指指灵台方寸的山顶,那里,房子?谁住?他问。樵夫却吼起了山歌。他的过分俏皮像是对于之前呆若木鸡的半日做出补偿。
        安静的晌午,白色牧群蚕食蓝色原野,孙又做梦了。夜的黑色翅膀扑打他的眼睛,在石头子宫里憋出来的哮喘在梦境里变成一只大狗,死命追咬他的脚后跟。对于他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联想,灵魂的形体总是对应于某种动态,鸟的灵魂是风。梦中的山不是花果山,梦中的洞不是水帘洞。梦里的死不是死,是一个跌倒的慢动作,永远挨不着地。他练习旱地拔葱和鲤鱼打挺,准备在死到临头的时候以一串筋斗逃出生天。猿猴不使用语言,很多事情老猴没法教给小猴,它们自己本身也在遗忘。
        浑浑噩噩的孙直到一次机缘巧合的海滨之行才被一种有力的开示所启蒙——海螺的啸声有毒,他的耳朵开始播放思想。
        他孩子一样迷上了从沙里拣贝壳,就像从一切单调的声音形式里挖掘词语。从一个漂浮在海上的苍白的人身上,他看出一种极端的赤裸,不是那种相对于羞耻心的无遮掩,而是一种彻底的,如脱壳谷物般的裸露。他纯粹是一个内容物,一个死。孙自己得出了这个完全陌生的结论,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火给烫着了。
        所有的黄昏都是同一个。孙和樵夫被白天与夜晚,被自己的童年和老年从两头扯成一个大字,进退维谷。时间的流逝像表演。唉,他终于说,房子?那里,房子?谁住?樵夫同时是一个猎人或杀手,他掷出飞斧劈开孙的问题——斧头像一条只有头和尾巴的猎狗,在转回来的时候,总是恰好将斧柄递到他手里——在语言的裂隙里唱起了山歌。而在孙看来,唱歌是在发情期才需要做的事情。歌词的内容繁琐而无趣,为了押韵用上了众多叹词、语气词,还有很多并不必要的重复,无非是想告诉他,山上有仙人。仙人名叫须菩提老祖,喜欢像腌生枣一样把一千个弟子浸泡在他的教诲里。
        孙是一座基因的历史博物馆,他的生命复杂而不稳定,像一堆玻璃珠子,随时可能做鸟兽散,住满一座复活者的森林。名为进化史的河流在他的每一根毛发里奔泻不休,三匹踩着针脚的时间之马(马是白色黑色还是红色?如果是完全的透明,还能算作存在吗?)相互角力彼此追逐,像织布机般扯着三道支流往来交织成辫状的生命洪瀑,一条向前、一条向后,另一条则在原点附近做小幅振荡。
        不是伪装,也不是模仿。他几乎天然的就是一个假象。
        猴群的忧郁在每一次日出时达到顶点,那是一种灵长动物的悲伤,就像一对带钩的爪子扣住了肩膀。孙远远地跟着他们已经几天,他们天天上山,山头的空气凝重得像胶。我们都太像了,他们这样想,我们一个就是全部。一天中所有的安静都要在这一刻用完,他们蹲在发出红光的地平线上,像蹲在沾过血的刃口上磨刀。只有把印在心上的夜晚像铁锈一样磨掉,才好在早晨跑下山,焕然一新地撒野。他们活在一首诗里,只有他们自己读不到。孙追赶他们,就像一枝笔追赶着漏网的字。
        出走这个动作给习以为常的梦与痒都带来了变化。在梦里他的全身结满了山花和蛇莓,所有的猴子猴孙都被他带在身上,挥舞着刀枪和跳蚤作战。他用一颗七窍玲珑心制造了一个谜之乌托邦,却加上一道朦胧的水幕,将其装扮成一座柔软的眼球监狱,没有他的目光引领无人胆敢越雷池半步。孙产生了一种类似候鸟的情感,一种过度自由的无分寸感。他没有别的解决之道,只能自己做了自己的花果山。
        师父,孙心悦诚服地喊出这个至关重要的词,开启了流亡的宿命。在他的黄历上一劳永逸地写着:大利西方。
        菩提老祖总是站在高处,使人无法平视,他是一个高傲但不失温和的老人,是一团穿着道袍的火焰。山里的蝴蝶薄得像倒映在水面上的一小片烛光,非得特别留意才看得见它们,他的肩头或发髻上总是落着那么一两只。他会就手拈着蝶翼,用蝇头小楷在上面记下一些偶得的随想或诗句。他的灵感像一本拆散的书,在斜月三星洞的里里外外四下飞舞。
        一个微型文体的大师。
        (拧干舌头里的水份,回到第一句话)一切故事肇始于一个数字。
        72,柒拾贰。阴平、阳平、去,一个释放液化灵魂的开关,先挤出一丝凉气,再后座力般地倒抽一口。在一干标准化修行的出家人头顶,顿悟像从云朵里开放的莲花。穿过蒲团的圆点矩阵,诺大的一片花海,没有一枝属于他。对于孙而言,聊胜于无的是收获是,他懂得了变化,尽管起初并不算太有用:他能够变成72,一个数字(相应的,他的过去变成一种统计,将来变成一种演算)。若是遇上另一个变成36的人,他就可以减去他,当然最好是加上他,那样就能够得出另外一个全新的数。
        为了学习抽象,他从一颗鱼鳃探究一条鱼的生活。他从一只桃子中剥夺桃子,从一枚桃核中剥夺桃核,再从一粒桃仁中剥夺桃仁,直至得出一个完全干净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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