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不伦 (下)

发布: 2015-9-03 19:41 | 作者: 章缘



        贾基白日上班,母亲不去老人中心,母女俩从早到晚守在一起。细细看过后院,白色黄色和紫色的鸳尾花互不相让,李子树累累挂了一树的青果,贾基说可以做李子酒,夹竹桃后塌掉的一截篱笆,贾基已经买了木料,有空就会动手修整……贾基长贾基短,母亲眉开眼笑,脸色滋润有光,这表情在父亲死后,不,死前许多年就不曾再见到。对母亲而言,这园子这房子,都只是必需品,只要有人能替她照料,她乐得一根手指也不动。她从来不知道母亲真正爱什么。母亲爱她自己,这是能确定的,大凡极端爱美的人都自恋。如果,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照顾母亲,让她自觉美好,母亲会接受这个人吧?
        「贾基他,有居留身分吗?」她小心探问。
        「黑掉了。」母亲倒很爽快,「他很烦恼,我跟他说,要身分不难啊!」
        「怎么说?」
        母亲弯下腰来嗅闻蔷薇,身子骨柔软得惊人,「娶个有身分的不就好了。」
        她愣住了。
        「这花怎么不香?」母亲不满,「以前家里的蔷薇是香的嘛!」
        「他没有身分,你还让他住这里?」
        「有关系吗?」母亲说,在太阳下瞇起眼睛,「人跟人,是一种缘分。」
        「有时候是孽缘。」她嘀咕着,转身回屋去。
        不可能,不会的。她甩甩头,倒了杯冰柠檬汁。冰箱上面两层写着露西,下面两层写着贾基。母亲跟贾基过日子有条不紊,她却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在这即将倾塌的天幕下,贾基和母亲一脸无辜的表情。
        退一万步,他们真的「相爱」(她倒抽口气,这个俗烂的词竟如此耸动),结了婚,也顺利办了身分,还能说这是不伦吗?或者,能说这不是不伦吗?
        连着几个晚上,半睡半醒之间彷佛听到狗吠。
        「半夜为什么要叫?」早上她问玛吉,玛吉理都不理。
        「吵到你了?」贾基体贴入微。
        「狗多大会发情?」她记得猫发情晚上就要喵鸣鸣地叫。
        「时候还没到,」贾基爱抚着玛吉的背,玛吉舒服地软下身去,抬起一只后腿,露出粉嫩的肚皮,「等牠一发情,附近的公狗都要发疯了。」玛吉准备好要交配的气味,将会让附近的公狗生出挣脱链子的力气。她怀疑人是不是也如此,不分男女,充满欲望的气味悄悄散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许,贾基就具有散布强烈肉欲气息的特异功能,无坚不摧。
        贾基在两棵树之间拉起一条粗麻绳,牛仔裤、白恤衫、大浴巾,一件件往上搭,麻绳吃重往下坠,就像她每日益发沈坠的心弦。
        「你不用脱水机?」
        「阳光多好,几个钟头就干透了,」贾基笑着看她,「晒干的毛巾发硬,洗过澡擦在身上那个舒服!」
        怎么这样一句节能环保的话,也能让她垂下眼睛?
        贾基在眼前时,她一切如常,看不到他时,她放任心思跑野马,最常停格在那一点,两人相贴感到他的坚硬勃起。岁月真的改变了她,在贾基这个年纪,她无法接受男人对她有欲望,那是一种玷污,她要柔柔牵动男人的心,不是其它的器官。但对贾基,一切都不一样。能吸引这个人,让他即刻血脉贲张,就是对她最大的赞美。又或许,岁月不是改变了她,是释放了她。在年将不惑时,才了解,才向往,才渴望。
        她白天黑夜都跟贾基在一起,现实的少,幻想的多,不过几天,就像跟这个人认识很久了。说不清是为了看住母亲还是管住自己,她刻意牢牢跟着母亲,一起买菜、一起逛商场、一起莳花弄草散步做晚餐。贾基总在吃晚饭前回来,也许这晚饭时间也配合了他的时间?吃饭时,她刻意不多话。吃毕,陪着母亲看电视,贾基回房休息。接下来,就要等待,等待他从房里出来,到厨房喝水,去车库拿个什么东西,陪玛吉在院子里玩。有母亲在场时,她从不主动跟贾基讲话,问一句答一句。她不知道自己更怕什么,是确认母亲的私情,还是被母亲看穿她的欲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假期就要结束。这几天跟萧只通过一次电话,常常想起要打电话时,东岸的时间都太晚了。萧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规律,犯不着特别吵醒他。
        老人中心的朋友杰克住进养老院了,女儿打电话来,希望母亲有空时可以去探望,「我爸爸常说起你。」母亲放下电话,没有一句感叹,只说明天正好贾基休假,也是苏菲亚在圣荷西的最后一天,三人一起去吧。
        母亲对镜细细抹上脂粉,专注地画眉,穿上小黄花洋装,戴上完美相衬的蓝宝石耳针,对镜左顾右盼,然后坐下来翘起脚穿丝袜。父亲的告别式前,母亲也在梳妆台前耽搁很长时间。她悄悄退出来。
        她开车,贾基看地图,一路上说说笑笑像去远足。车到养老院停车场,母亲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不忙,您慢慢来。」贾基总是那么体贴。
        「哦,不,养老院不是我想久待的地方。」
        母亲砰一声关上车门,她不由得颤了一下,汗湿的手紧张地抓着方向盘,克制夺门而逃的冲动。现实和梦境隔着多大的距离?想像的情节越奇情,现实里就越安分。想过跟他在湖边的小屋,那不再是养老之地,而是激情浪漫的度假小屋。他们从后院甲板跳入水里,泼水嬉戏,当然是裸泳。她发丝散扬如藻,阳光吻上油滑湿亮的皮肤,体液和湖水交融,水底隐隐有生苔的石头垒垒,累了就伏在他背上,让他泅她上岸。人是不断振动的分子构造,有能量有磁场,不同的人激发不同的情态,一辈子怎能只有一个爱人!她好想知道跟这个人做爱时会如何分裂如何吞噬如何变形。
        贾基吹起口哨,摇下车窗,又去电台里找好听的音乐。忙东忙西,突然递过来一片口香糖(薄荷清香?),她连忙摇头。
        「这里,就是美国老人住的地方?」
        「嗯。」
        「我姥姥跟我们住。」贾基说,「她跟露西差不多岁数。」
        那么,他的妈妈不就跟她差不多?「你好年轻,我们,都老了。」
        「不,露西她不像老太太,一点也不像,我们那里的老太太,六十岁就穿黑衣梳包头了,而您,您很年轻,漂亮……」
        从上车到现在,她第一次转头看他。他把椅背调往后斜,躺坐在那里轻松嚼着口香糖。噢,年轻。会发光的青春金粉,如果她伸出手去,手会沾上那粉,贴过脸去,脸也会发光。近在咫尺,如果。
        「苏菲亚,」他的叫唤让她心里一震,「苏菲亚,你能帮我指点迷津吗?我的身分……」
        「娶个有身分的不就好了。」她冲口而出。
        「我能娶谁呢?」贾基头往后一靠。
        能娶谁呢?她不由自主把萧和贾基放在天平上。天差地远,从社会地位、能力、学识各方面……
        母亲回来了,上了车不发一语。
        「怎么样?」她问。
        「他不记得我了,名字都叫错。」母亲叹了口气,「那时他要我陪他去看电影,说了好几次。哎,如果早知道……」
        有花堪折直需折,她完全懂得母亲此刻的心情。原来她爱父亲多一点,却是像母亲多一点。
        母亲说没胃口,没吃晚饭。不到九点,三人各自回房。她倚在床头,焦躁地一下下弹着长指甲。她是这么一个从不踰矩的女孩,女人,但是呵,凡是肉体的都要化为尘土,而之前它们会先变丑变松变软。莫待无花空折枝,十年后,贾基也不会是贾基,而她更不能再调动所有感官享受这一切。安娜为什么会变成性冷感?不过是不想跟老公做爱罢了。
        晚上十二点,她一身睡衣薄如蝉翼,两条丰满的大腿象牙般白。悄悄打开房门,贾基的房里没点灯。秉息轻推,房门应手而开,窗外的满月照出一张空床。他在哪里?
        她本是来阻止一场可能的骗局,丑陋的不伦之恋,此刻却感到强烈的嫉妒。夜风穿堂入室,撩动睡衣上下轻拂,激起一种难以克制的战栗,前戏已经开始。她半裸站在那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愿意。
        你不知道那些男人,久不沾荤的男人。你也不知道那些女人。
        在母亲房门前止步,聆听,听到粗重的呼吸声。爱欲的烈火灸烤,呼吸变得费力,不注意就无法控制气息进出,时快时慢,时长时短,她的呼吸。
        此时,玛吉嗷嗷叫起来,一声声急切呼唤。她被催眠般移步到客廰,点着壁灯的客廰影子幢幢,院子里倒很亮,一轮满月挂在墨黑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探照灯,照出玛吉四脚挺立在后院中央,仰头对月呜呜嚎叫。它彷佛在控诉,控诉这太过皎洁的月光,让牠这样一只简单的四脚兽也无法安眠。
        穿越亘古时空投洒下的苍苍月色,无动于衷只是倾泻,照得这庭院亮的亮、阴影的地方分外黑暗。那哀怨如泣的嚎叫,把这郊区花园的一角嚎成了旷野蛮荒,内里有个什么如此猛烈如此无告,如此无辜却又如此邪恶,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强烈的颤抖让肠胃猛然收缩,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下一刻就要软下身去四脚着地。此时玛吉转头注视她,褐黄的眼珠子发亮如水晶,掀嘴露牙彷佛在笑。
        从此她懂得了,不伦的滋味。
        (完)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9-11 09:42:38
很感人!感觉很真实!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