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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皮娅和汤姆的金边

发布: 2015-8-27 19:52 | 作者: 胡仄佳



        柬埔寨是中国人最为“很熟悉”的国度之一,有文革记忆的人懂我的意思,那期间,中国人能见到的外国熟脸极少,头一号,非西哈努克亲王夫妻莫属。与当时中国保持常青不败友情的柬埔寨国王,亲王妻莫尼克公主在中国几乎不再是客,这外国皇族事实上是在中国定居了好些年。中国百姓困惑不解不说,亦不懂后来该称得上是柬埔寨国王死敌的赤柬政权,为何也得到中国非同寻常的支持?那些年里双手合十满面笑的亲王夫妻,柬式革命服装装扮的波尔布特,在我中国记忆库中占有一小块空间。
        这次终于有机会到柬埔寨,六天时间自由行动看到的柬埔寨更接地气,见了老友新朋,吴哥文明果然名不虚传的辉煌,三十多年前发生在金边的赤柬大屠杀,震撼我心,当天晚上我的手机被抢。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度,有着什么样的人,我满怀猜想。
        
        一:汤姆
        
        汤姆和伊恩中学时代就是死党,两人结伴做过他们那个年代青少年男性多会做的疯狂事,开飞车,飚摩托,一起追女孩子。汤姆是个极聪敏但不安分人,喜欢冒险爱写作,长相英俊从来就是女友多多的情种,还是那种安定生活不了几年就心慌的人。我不知什么时候他拿下了法律学位,十几年前从新西兰走到柬埔寨,并以此为中心辗转在南亚中东等国工作多年。我们已有好多年没见到过他,终于我们说要去柬埔寨,他自然万分高兴要做主人,他说会提前结束他在孟加拉的工作飞回金边来等我们。
        从新加坡飞来柬埔寨前我们跟汤姆联系频频,伊妹儿信件往来网上视频通话不断,但偏偏忘记要他的手机号码。在飞机上意识到犯的错误离谱,还没出金边机场海关就预感,汤姆可能没在外面等候。没他手机号码我们还没有他家地址,我们粗心大意也过份了点,忘记最要紧细节了?万一汤姆忘事不来接机,我们自己找饭店过夜不成问题。据说金边有好几万西方浪人生活,他不定时上网要找他却很难。隐隐有点怵这前法国殖民国家,法国与英国殖民方法完全是两种规则与结果,柬埔寨跟新加坡恰好就成强烈对比。从登机那刻到降落,柬埔寨有关行事方式就不敢恭维。
        我们心慌地在候机大厅外焦急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汤姆踪影。无奈看着简易地图正说要离开,一抬头,远远见汤姆一瘸一拐摇摆的身影,我大叫一声,惊喜庆幸。
        两年前他乘坐金边土三轮“托克托克”不幸翻车,致他左脚掌骨断裂,可金边庸医居然没检查出来。那段时间他常在伊拉克出差,几月混下去伤势越来越不对劲,在伊拉克他也去看医生好几次,每次得有几个特种兵护卫下才能出门,战乱国家里正常治伤的可能性比柬埔寨还低。最后好歹查出病由必须手术,便飞去新加坡动刀。大约是医治时间太晚,神经或肌腱严重受损,现在他的小腿和那脚面依然肿胀,比我胳膊还粗。汤姆见我的表情解释,医生说他大概永远不能正常走路了。
        两个男人紧紧拥抱,汤姆抱歉一路堵车的关系迟到了。
        生活在金边,汤姆说他不需要房车,这辆车是他租来的。他指指满街都是的“托克托克”,说跑一趟一美元车资,包租一天也就十五美元,很便宜,柬埔寨货币和美元在这个国家通用。瞟他一眼,心想经历过那么严重的翻车事故后,这大大咧咧的家伙还是满不在乎的信任这种交通工具。
        机场离市中心不远,但交通真堵得厉害,我们的车大半时间都夹在车流里勉强移动。尤其是车到一十字路口时,四面八方来车拥堵成一锅车粥,哪方车头勇挤出一寸空隙,它身后引领的长串大车小车托克托克和摩托车就霸道通过。汤姆忍不住的英语粗口衬映出金边各路司机们的好脾气,挤堵疯狂成这样,居然没人按喇叭也没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没有挂擦事故,更没“碰瓷”发生。顿时明白汤姆不买车是对的,堵乱成这样却又如此沉静,只有人工饲养拥挤不堪的鱼池塘可形象媲美。
        金边的普通街道全无无行车线交通灯一说,金边街天天堵这几天更厉害,还因为柬埔寨反对党人从各地赶来金边游行示威抗议大选不公,政府军警封锁了通往政府机构,皇宫和总理洪森住宅等主要街口,当然更拥堵,汤姆说。
        汤姆老了点,没刮的胡子有点花白。想起伊恩以前的说笑,他说汤姆日子平淡时就会发胖,突然发现他身材恢复接近健美时,一定是他爱上什么人了。伤腿令汤姆再无法每天骑自行车健身,那么,有些发体是否意味着他现在的生活很平淡,他和柬埔寨妻一起已生活五年,我们俩都没见过她呢。
        坑洼不平的金边街道上,生活垃圾一堆堆丢在路边,小吃店烧烤摊到处是,夜色夹裹着烧烤味钻进车来,饥感烟熏火燎的有人间气息。

        夕阳下饭店旁边的大佛寺屋顶,造型轻盈,色彩迷人。
        
        二:法国饭店
        
        维拉廊卡饭店在一条窄街中部,门外岗亭里警卫帮我们把行李从车后备箱里拎下,微笑的眼睛很亮。汤姆把我们送到饭店就回家去,约好一个半小时后他再叫辆托克托克来接我们去他家喝酒。
        饭店是法国人开的有四十多间客房。新老两幢建筑间大堂餐厅并列,一组细身阔叶芭蕉类植物水槽间隔着游泳池,斑斓小热带鱼在植物水槽里快速游动。热风摇曳的滕蔓绿叶遮盖住走廊木架,一溜七八株兰草根自己纠结成团,几乎无土的被铁丝悬挂在旁边的树枝上,粗茎顶端花幽幽开放。泳池边不知名的树大叶密夹杂着不计其数的核桃大小黄绿果子,偶尔掉一粒果实进蓝泳池,咚的一声悦耳。高过楼房的黄竹丛和大小异树灌木芭蕉绿荫了饭店环境,优雅舒适跟几分钟前脱离开的大街闷热拥堵全部在同一世界里,很庆幸汤姆为我们预定了这家美妙的饭店。
        有趣的是饭店前台柬埔寨年轻男女经理英语流利,告知已为我们留好高级房间,请我们跟年轻男侍者走,说他会带你们去二楼房间安置好一切。相跟那小伙子上楼去,开口想问问气温,他羞涩摇头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男孩清纯像是刚从乡下来。
        饭店位置极好,小街对面是金边著名佛教寺院,落日余辉中的佛寺屋顶金碧辉煌近在咫尺。是汤姆妻子索皮娅为我们推荐这家深受西方游客好评饭店的,我们的房间说不上高级,但空间宽大陈设简约得赏心悦目,两面白墙上各有一组尺寸合适的剪纸图案,紫红色的是花丛中的高卢雄鸡,绿色的为长枝荷花类阔叶花卉,彩喷涂深浅疏密变化微妙,艺术趣味十分。
        饭店餐厅里的客人说法语的不少,还有几位新西兰和澳洲客,正在激动关注美国杯帆船大赛的进展。那几天正好是薄熙来被宣判的前后,定神突然想起,那位跟熙来开来有密切关系的法国人就住在金边,据说他低调神秘生活在此多年,金边的法国社交圈很大,法国饭店的人没准也认得他,或许他就住在附近?谁知道。
        做过柬埔寨前总理英文讲稿撰稿人的汤姆,对法国情结浓重自认为是法国人的柬埔寨皇室及上流社会颇有微词,他说不会法语的外国人在他们眼中被看成二等阶层。可我匆匆瞥过的金边似乎没保留多少法国殖民色彩,倒是街头有很多小贩卖法式面包棍,我们买过一根,咬了一口就不愿再吃,干松无味尽失法式面包棍香和嚼头。这种中看不中食的面包棍不过是今天普通金边人的干粮吧。
        金边比新加坡气温稍温和但还是闷热,走动就一身大汗,浅色衣领上黄汗圈可憎,赶紧梳洗换上干净衣裤袜子,空调里,人新鲜干净起来。

 
        那不会英语的小伙子敲开门,奉上一串喷香茉莉花苞和一纸文字,文称这半月里每日凌晨四点隔壁佛寺会为逝者敲钟念经,但愿不会打扰客人清梦。
        看来法国殖民给这国家留下的印记不重,佛教信仰昌盛不可动摇。一激动,恨不得第二天凌晨爬起来去隔壁看佛寺僧人敲钟念经,但是否起得来那么早我不敢肯定。次日凌晨听到的佛钟声并不宏大,闭眼听着听着又接着沉沉再入梦乡。
        茉莉花串,香放在床头上助我们在金边头一晚睡了个好觉。
        
        三:索皮娅
        
        如绝大多数黄肤浅黑的亚洲女性那样,索皮娅希望她的皮肤是白的。但汤姆迷的就是她浅黑的肤色,为什么想要白的心理,白汤姆是不明白的。索皮娅黛眉大眼浓睫,她跟汤姆说柬埔寨话和英语时,自然的妩媚眼神与她柔和的柬埔寨腔调很配。忍不住说她的柬埔寨腔调好听,汤姆赞同。不过他说很多柬埔寨女人声调听着像鸡脖子被拧挤出的声音,听得他头皮发麻。尖刻起来不饶人的汤姆却爱上了柬埔寨女,并把她排除在当地女性快言快语发音位置偏高,嗲而扭扭尖利的嗓子们之外。
        美人索皮娅是真正村姑,十八岁从乡下来到金边进了一家韩国人服装厂工作,三月后她被韩国老板提升为经理,管理三百多个工人直到那家服装厂十年后倒闭。重新找到酒吧做事的索皮娅被常常去喝酒的单身汤姆发现,注意到不少酒客想约索皮娅外出,都被她笑眯眯拒绝。汤姆是怎么赢得她芳心的我没问,汤姆追女孩子是很有本事的,我们都知道,但这么认真爱一个人却不常见。
        午饭是索皮娅妹妹为我们炒的香辣螃蟹,汤姆把一块蟹胸肉交给索皮娅说帮帮我,我不会弄。索皮娅咬开蟹骨分离出蟹肉送进汤姆口中,顺手拿起湿毛巾擦一把汤姆满头大汗。笑盈盈看这一幕,汤姆过去的女友没有一个会像索皮娅这般照顾他的。
        爱说话的索皮娅很愿意跟我们介绍她的柬埔寨,刚开始我们却听得一头雾水,很快意识到英语单词结尾的S会被她无意识吞掉,V和S混淆,无复数概念等等语法习惯后,全神贯注就能听懂两三成,联想加猜大致能明白她的话内容。汤姆这个语言天才能说不错的柬埔寨语,俄语法语也非常流利,索皮娅与他交流不成问题。
        第三天的活动是索皮娅领我们去逛市场,出入几家草根市场,我想要买几件体恤替换每天汗臭洗了不干的衣服。金边草根市场面貌让我直接回到中国八十年代,几乎是同样风格的店铺,同样内容的衣服鞋袜小摊子接踵搭建,同样的过道狭窄,熙攘中小贩在有序无序乱中各做各的生意。同一件体恤索皮娅去买一块半到三美元,我去就要被生砍到翻倍。市场里最迷人的是食摊和鲜花摊,很多当地食材我从未见过,好奇却不敢随便品尝,譬如油炸毛蜘蛛,水蟑螂,所有食物都敞放着,苍蝇在上面首先品尝。非常喜欢那些将献给佛的茉莉花荷花各种鲜花,亚热带气候令花繁茂滋润疯长,我要是在金边过日子,天天,买一大捧花回家,想想就美。
        汤姆的家是在金边皇宫后墙外的一条小街里,他花不少钱买地按柬埔寨现在建筑样式建起两幢连墙的瘦高小楼,一幢出租一幢自家用,自家楼下是索皮娅小店,卖香烟味精瓶装水和种种小包装零食,还卖柬埔寨米饭面条肉食和西式汉堡包,简易汉堡包的价格才五十美分一份,一罐金边啤酒也是同样价钱。半是朋友半顾客的人就住在这条小街上,很多来了金边就不想离开的外国人,租了金边人的小屋住下,生活简单方便不贵。生意在索皮娅名下,家里却有她妹妹侄女侄儿一大帮家人在此出没讨生活,汤姆不烦人多还很喜欢这种亚州式的热闹大家庭生活方式。
        汤姆说每次他们到柬埔寨别的地方去,总会冒出几个当地人热情接待,有十年服装厂管理经历的索皮娅显然很受当年工友的喜欢,我们这次住进吴哥维多利亚饭店也是索皮娅以前手下工人的安排,现在是饭店里职业理疗师的她,让我们享受她的“亲属”待遇,房费食物酒水费用统统付半价。
        性格平和的索皮娅却很关心柬埔寨政治,提到现政府她会激动担忧,认为现政府跟越南人关系过份的好,让太多的越南人控制了柬埔寨的许多工作位置得到很多好处。贪污腐败越来越严重,柬埔寨农民的土地被拿走后得到的赔偿非常低,政府控制舆论的做法让人反感,她说金边人现在都不爱看电视听广播了,不想听政府在里面独说,大家都去“脸书”上去玩。
        索皮娅的迷你笔记本电脑总在她手袋里或者手边,话没完电话铃声响起,把一方笔记本电脑贴在耳边,索皮娅咿咿呀呀开说柬埔寨话。
        汤姆挤挤眼,笑索皮娅讲电话的样子。他说你们简直不能想象我刚认识索皮娅后去看她,发现她居住环境有多恶劣,烂街到处垃圾,烂房子里不知住了多少人,她和她妹妹租的楼顶小屋又脏又破,她却好像不觉糟糕的泰然。
        索皮娅身上的自然随和显然跟汤姆以往爱过的女性截然不同,我悄悄问买了地建了房子的汤姆,这次你认真了?
        汤姆深吸一口气,说我爱死这个女人,真的。

        
        佛前的索皮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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