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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遇阿忠

发布: 2015-8-13 16:12 | 作者: 张培强



        时令一进入冬天,就是进入了生意的淡季,各行各业都放慢了匆匆前行的脚步。而这些年来,澳洲经济长久地萎靡不振,人们降低了消费开支,使得市场萎缩,这又反过来影响着各类生意业的发展和生存。这种状况也影响到了我的搬家生意。是呀!经济不好,人们口袋里的钱少了,那就变得少购物,不买房了,而人们一旦不热衷 于买房了,那也就不需要搬家了,而人们不搬家,不挪窝,我这个专门来为人搬家的生意还会好吗?
        昨天来了个电话,说是要搬个小家去南澳,由于东西不多,对方杀价,说是一千二百元的搬运费可不可以。一千二百元搬去南澳?要是在以往,我考虑都不会考虑,就即刻挂断电话。但现在想想都两个星期没有接到活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房贷了,就是吃饭也要成问题。难道我也要去社会福利部领救济?这样想了,于是我就沉下气,耐着心和对方讨价还价,最后终于以一千三百元成交。
        我的助手,也是我的伙计小李他体谅我的苦衷,就对我说,“秦师傅,这次长途,反正东西不多,我在墨尔本帮你装上车,你就一个人去吧。”我想想小李的提议也是 有道理的,一千三百元钱,除去卡车消耗的柴油,加上路上开销,如果再加上给他工资,那我还能剩多少钱?这样,我就接纳了他的提议,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南澳。
        小李帮着我,在前一天晚上把东西装上了车。送走了小李后,我把卡车开去了我自己的家,然后洗了澡,上床睡觉。第二天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天还没亮,我就起床, 把车开了出来。冬天的早晨,真的是寒冷,而我这卡车的暖气装置又不是很好,我坐在驾驶座上,两手僵硬,浑身冷得打颤,尽管我穿了很多很厚的衣服。
        卡车亮着大灯,在寂静的大路上行驶着。晨雾很浓,一会儿就将车窗给打湿了,我不得不用刮水器,把那影响我视线的雾水给打去。一个小时后,我的车驶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今天是星期天,一望无际的空旷的高速公路上,不见有别的车辆,只有我这辆卡车在行进着。这时,正前方的天际渐渐地展露出了一线曙光 ,天快要亮了。
        我控着速,让卡车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稳稳地行进着;翻过了两座大山后,就到了巴拉瑞特。一经过巴拉瑞特,天色开始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东方已显现出了旭日将要升起的那淡淡的橘红色来。突然,在迷迷蒙蒙的晨色中,我看到在公路的左前方站着一个身穿滑雪衫,头戴帽子的亚裔男子,但见他伸出他的左手,翘起大拇指,作出要求搭车的动作。当时我的车速很快,加上对于路上有人要求搭车,我一点都没有思想准备。而且说真的,我也点担心害怕,在这样朦朦胧胧的清晨,在这样空旷无人的高速公路上,真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我没有搭理他,装着没看见,卡车驶过他的面前,扬长而去。
        又行驶了将近半个小时,看到了一个加油站,我就把车开了进去。将卡车加满了油,又去到边上的那个快餐店,吃了个汉堡包。然后,我就靠在卡车的驾驶座上,打了个盹。当我把车驶出加油站时,天已是完全亮了。太阳迟迟地照了下来,飘着白云的蓝天显得格外的干净清澈;与早晨的寒冷相比,现在的空气中有了一种暖和的感觉。
        大概又经过了两个小时,我又看到了一个小镇,我没有停留,继续往前开着。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路上能看到一些过往来去的车辆,大多是小车,很少见有卡车经过,这是因为星期天,卡车司机大都休息了。
        车刚驶过小镇,在公路左前方的灌木丛前,我又看见了他,穿着蓝色的滑雪衫,带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还是那个姿势,面对着车辆驶来的方向,身子稍稍外倾,伸出他的左手,翘起大拇指,作出要搭车的动作。一见到他,我心里一凛:大白天见鬼了,怎么又是他呀!我心里害怕,脚下就一用力,加大油门,从他面前急驶而过。
        车在行驶着,我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想着想着,我终于想明白了。他一定是在前面搭上了一辆小车。小车速度比卡车快,加上我在加油站休息了一阵时间,他们赶到我前面去了。而那小车的车主也许就是住在刚才经过的那个小镇,所以到了小镇,车主就放下了他。而他又要往前赶路,于是又要再次搭车。由于想通了,我心里的恐惧也就消失了。
        很快,车就出了维州,进入南澳。一进入南澳,那茫茫无际的原野,遍地黄草连天,给人一种苍凉肃杀的感觉。车在公路上行着,好象是驶去那没有尽头的远方。终 于,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了房屋建筑:有一个加油站, 有一座尖顶的教堂,有几个像是仓库一样的白色水泥房,还有一些黑瓦红砖的住房。又一个小镇到了。
        这时候,在加油站的前面,他又站在了那儿。这次的他,干脆举起了他的手,向我招呼,要求搭车。他一定是和前一次一样,又搭了一程车。这次我不好意思再拒绝他了,于是我放慢了车速,在他面前把车给停下。
        我打开车门,让他上了车。他上车后,朝我笑笑,说了声谢谢,然后问我:是不是去阿德莱德?我说是。他说他家就是顺着这条公里一直下去,大概还有近二百公里的路程;去阿德莱德的话,一定会经过。他在说话的时候,我又复打量了他一下。他那张瘦瘦的,尖下巴的脸,我总觉得很熟,好象是在哪儿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他上车后,我就启动了车,又开始赶路了。这时他就给我讲起了他为何要搭车的原因。他说昨天他去巴拉瑞特办了点事情,想要回家时,发现汽车轮胎瘪了,一看,是扎了颗钉。不幸的是,他没有带备用胎,而周末,修轮胎的店家都不开门;这样他就想搭车回家,他家里有备胎,也有另外的车。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就向他说对不起——前面他两次要搭车,我都只是一驶而过。接着我就问他,来澳洲多少年了,中国老家是哪个地方。他说来澳洲二十五年了,是从广州来的。随之,我又对他 说,我觉得他很眼熟,好象在哪儿见到过。他听我这么说,就不由地笑了笑,问了句“是吗?”看着他笑起来咧开了那张大大的嘴,露出了前面那两颗稍稍外突的门牙时,我突然想起了,这不就是当年我们这批中国学生中的风云人物,那个人称“悉尼八怪”中的主要一“怪”阿忠吗?
        “你是不是阿忠?”我问着。
        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问我,“你怎么认识我?”
        “你这个赫赫有名的阿忠,那时候在华文报上时时亮相露脸,像我这样每周都要买中文报来看的,能不认识你?”
        他听我这么一说,不由地又开心地笑了起来,一丝得意挂在了他的脸上。
        这时我问他了,“你怎么玩起失踪来了?这么些年音信全无,像是蒸发了一样。为此,人们对你的传说很多,有人说你贩毒,被毒贩子杀了;也有人说你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并涉及到将会危害某个政治人物的声誉和前程,被人灭口了;也有人说你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为了逃避高利贷债主的追讨,去了南美洲,隐姓埋名在那儿生活了。”
        阿忠听后我的话,没有即刻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也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开口向我说起。他说,关于他被毒贩子杀了,和被人灭口的传说,都是无稽之 谈。他不会愚蠢到铤而走险,去贩毒。他也不会人格低落到去做个告密者,讲不该讲的话。为此,何来灭口之说?赌博倒是有的,那些日子他天天“泡”赌场,但他没有输钱,恰恰相反,他嬴了一大笔钱。那时候,中国学生的身份问题已经解决,阿忠他作为一个为争取中国学生在澳居留,曾经“冲锋陷阵”,摇旗呐喊的前锋人士,认为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他应该“功成身退”,去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了。于是,他用这笔从赌场上嬴来的钱,在南澳买了个农场,他种菜,植果,养鸡,放牛,牧羊,还要泛舟钓鱼(他说他家门前有一个很大的湖泊),过起了像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样的庄园生活来。不久,他结识了一个当地的土著姑娘。一个月后,他们结婚了。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两对双胞胎,一对女孩,一对男孩。女孩比男孩大了两年,是姐姐。他述说着这些时, 他的脸上会浮现出一种志得意满的幸福的笑意来。
        “那你还写不写文章呀?”我问着。
        “文章,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写了。现在除了忙碌于家庭生活外,余下的时间,我主要是用来阅读。我想沉下心来,系统地读一些书,读一些中国的和西方的哲学、历史、文学方面的经典名著。以前太浮躁,半瓶子醋,瞎晃。当然,过段时间,我还会写,我会写书,我会写出一本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的传世之作来。”阿忠对我讲着这些时,他的两眼熠熠闪光。感觉上,当年那个桀骜不驯,落拓不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阿忠又回来了。
        “什么时候能读到你的这本大作呢?”我又问着。
        “差不多还要将近四十年吧。”阿忠回答着。
        “四十年?你阿忠和我差不多年纪吧?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再过四十年,我还能看到你的书?”
        “兄弟,现在科学发展,人的寿命普遍增长,‘人生八十古来稀’这样的老话应该过时了。现在人活过一百是很正常的现象。你我六十岁,还有一半的人生,四十年后,你怎么会看不到我写的书?兄弟,别太悲观了,好好生活下去,精彩人生还在前面等着你呢。”
        ……
        冬天的天暗得真快,刚才还是满天晚霞,现在一下子就成了黑色的天穹。一个像银盆样的月亮在众星的烘托下,明朗朗地挂在了中天。
        “你看,我家就在前面了。”阿忠指着在我们左前方,一处被黑黝黝的树林包围着,此时正亮着黄色灯光的房屋,对我说着。我望过去,见那房屋之前真的是有一个大湖,湖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波光闪闪。
        我把车开到了要通去那亮着灯光的房屋的那条泥道。我说,“我送你进去?”
        阿忠说:“不用了,走进去就十几分钟的路,你开大车进去不是很方便。”但接着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对我说,“你要么进去坐一会,休息一下,我给你沏壶茶。我一个月前从中国带来的铁观音。”
        我说,“还是明天吧。明天我卸了车上的东西,回墨尔本的途中,再来你家坐。今天我要赶路。我要尽快赶到客户家,今晚他们在等着我车上那要用来睡觉的床板床垫。”
        “那好吧。那你就明天来吧!你记得这地方?”
        我说我记得。因为我知道,再往前差不多五十公里,就是墨累河大桥了。
        阿忠和我道别后,就沿着这条泥道,向着那亮着灯光的他的“家”走去。他走得很快。远远看去,他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好象是脚不沾地一样。
        当天晚上,我赶到阿德莱德,卸下了客户的家具。之后,我在阿德莱德市中心附近,找了个加油站,把车泊在边上。冬天的夜晚,实在是太冷了。我出于无奈,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车厢里拉来了一块用来保护包裹家具的毯子,盖在身上,横躺在前面的座位上,迷迷糊地进入了梦乡。梦中,阿忠引领着我,走去他的家。在通往他家 的那条走廊两边的木架顶上,爬满了紫红色的,垂垂下坠的葡萄。进入他家,但见那是一长溜的住房,大概有七八间,住房前面是一条宽宽的走道,走道上置放着沙发和摇椅,坐在那儿,能极目远眺前方的景致和远处的群山。在阿忠的书房,我品着他给我沏的茶,看着听着他得意洋洋地给我介绍着那靠在两边墙,高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上,那层层叠叠、琳琅满目的书籍。之后,他又把我带去了他家背面那片大得几见不到边的农场。在那儿,有个大大的养鸡场,也见到了放在农场青青草原上的那些白的羊,黑的牛。而在农场靠房屋的那一边,种植着许多果树,蔬菜,还有那一丛丛五颜六色,争妍斗奇的鲜花,其中有玫瑰有牡丹有月季有蔷薇有海棠有杜鹃有梅花有菊花,林林总总,看不胜看数不胜数。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么多的季节花竟会在这冬天同时盛开竞放。在那儿,我也看到了阿忠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他妻子很年轻很健壮,厚厚的嘴唇,大大的眼睛,透着一种自然朴素的美;而那四个孩子,别提有多活泼,多可爱了。后来,阿忠提议带我去钓鱼。我们解开了那栓在他家右边门口不远处,靠在湖边的那条小船的缆绳。船向着湖中心滑去,我们放下了鱼钩。只一会儿功夫,鱼钩就开始往下沉了。“鱼上钩了!”我惊喜地喊出了声,但不见阿忠反应。我扭头一看,阿忠人竟不见了……
        这时候我醒了,睁眼一看,天已是大亮了。由于心中想着阿忠的事情,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很急于想去他家,去见他的迫切感。于是,我就在加油站吃了个“热狗”,喝了个巧克力牛奶,就匆匆上路了。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墨累河大桥;又继续行进了半个多小时后,我到了昨天和阿忠分手,也就是阿忠家门口的那个地方了。那儿的公路边有着一大片灌木林,我是记得很清楚的。果然,我又看见了那片灌木林。
        我下了车,穿过那片灌木林,朝着阿忠“家”的那个方位走去。这是片荒凉的原野,举目所见,除了在冬天的寒风中摇曳的枯草外,茫茫荒原,了无人迹。昨晚,那被树林包围着的亮着灯的房屋,那阿忠的“家”,那条通向那房屋,那阿忠“家”去的泥路,那个在房屋边上,在月光下波光闪闪的湖泊,还有他阿忠,都去哪了呢?站在这片荒凉的原野,我茫然若失。
        突然,在前面的草丛中,我看到了一张泛了黄的旧报纸。我走了过去,捡起一看,原来是以前的一份华文报《东华时报》。报上登载着一条消息,说是中国学生中的知 名人物阿忠失踪了。他的“失踪”有可能牵涉到悉尼的贩毒集团。我拿着这张过了时的报纸,我很困惑:我自己都记不清昨天遇见阿忠的事情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是现实的,真的,还是在我的梦里的。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太多,我有时候会将梦里的事情和现实生活中的过去的事情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梦里梦到的。
        对了!阿忠不是说他四十年后,要向世人展示他的传世之作吗?好吧!那就让我好好地活下去,四十年后,我倒要看看他阿忠能写出本什么样的“传世之作”来。而我更想知道的是:昨天我遇见的那个阿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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