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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耗子名叫点点

发布: 2015-7-03 07:11 | 作者: 路也



         我是一只耗子,或者说我是一只老鼠——叫我耗子或者老鼠都行,两者的区别仅在于感情色彩略 有不同,前者有个“子”字,无疑是爱称,后者有个“老”字,无疑是尊称。我住在中文系一间面积很大的办公室里,住在那只有着许多小抽屉的大立橱底下。小抽 屉据说是他们每个人的信箱,但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信箱不信箱的,它们不过是我的许多个起居室许多个厨房许多个厕所许多个书房许多个练功房而已,大约有六十 室十八厅——在城市住房空前紧张的今天,我的住宅面积无疑是超标的,有腐化之嫌。
         我是一只耗子,为此我心中充满自豪感,就像人类常常仅仅因为他们是人类就莫名其妙地感到自 豪一样,他们说自己是“宇宙的神灵,万物的灵长”,我还觉得我们耗子是宇宙的神灵万物的灵长呢。人类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他们是全世界最自以为是的动物,另 外他们还喜欢以攻击别的动物尤其是攻击我们耗子来达到抬高他们自己的目的,他们发明了一些带有明显种族歧视的成语诸如“鼠目寸光”“贼眉鼠眼”“鼠窃狗 盗”“鼠肚鸡肠”“鼠牙雀角”等等,还有一首要命的古诗,说什么“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当然最最不能容忍的还是那句俗语“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恨这 句话,恨得直磨牙,磨得咯吱咯吱地响,我真想咬断这句话的喉管,让它断气。
         我是一只耗子,我的名字叫点点。我原来的名字不叫这个,而是叫灰妞,因为我生来就穿着银灰 色的中式长裙,连小皮靴也是银灰色的——那是一种高贵的银灰色,有一年秋天这种颜色还成为几个大城市的流行色呢,报上评论说这种颜色如何如何娇俏妩媚,大 街上女士们穿着银灰色的套裙或风衣招摇过来招摇过去。我想,服装设计师的灵感肯定是来自像我这样漂亮的耗子,就像发明飞机的灵感来自蜻蜓,我还想,那些爱 美的女士们,她们身上的银灰色那是后天披挂上去的颜色,而我的却是天生的,什么叫天生丽质?看看我,她们就该知道了。灰妞灰妞,这个名字叫了很长时间以后 我有点腻烦了,于是为了新鲜,我又给自己起了点点这个名字,我认为“点点”这两个字又小巧又伶俐,应该是对于我的体形和性格的典型写照,灰妞这个名字自然 还在用着,它是原名,而点点,就当是笔名吧——中文系有个老师是诗人,原名叫高国庆,起了个笔名叫高歌,他能有笔名,我当然也可以有,在起笔名这件事上大 家一律平等。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点点,给我的一个锲而不舍的追求者起名为嘀嘀,嘀嘀住在离文史楼后面的一个密密匝匝的杨树林子里,杨树林子里长满了牵牛 花,它们满腔热忱地在地面上蔓延着,在树干上缠来绕去,嘀嘀每天给我送一只牵牛花来,向我求爱,有时牵牛花是粉的,有时是红的,有时是蓝色的,有时是白 的。我对嘀嘀一直态度暧昧,既不答应他,也不拒绝他,我适时地给他点温柔,也适时地让他感到些失落,总之我要让他明白追求我是一件具有可行性然而却有相当难度的事情,这样他才会不倦地、永远地、无悔地追求下去。
         我性情有点孤僻,这一部分是天生的,还有一部分大概跟我是个老处女有一定关系。我不愿像其他耗子那样过集体生活,我喜欢独居,喜欢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于是 我就从女生三号公寓楼那个大家族里搬出来了,选择中文系办公室做为自己的独身女性卧室。我选择中文系办公室首先是因为这个办公室过于清寒,尚没有别的耗子 来住,不像食品系办公室因为常常有这样那样品尝课剩下来的残渣而成为耗子们的必争之地,成为黄金地段,对于那些耗子成群的地方来说我住的这个中文系办公室 像是到了偏远的郊外,我实在应该住在这样的地方——我是个边缘耗子,是个局外耗子,是个多余耗子;我选择中文系办公室的第二个原因是由于我对于文学由来已 久的热爱,我曾写过一首小诗,题目叫《点点之歌》,后来又自己谱上类似于《打倒土豪》那样的曲子,没事可做的时候,我就要唱唱这支歌:
         
              “我是一只耗子,
                我是一只耗子,
                名叫点点,
                名叫点点,
                黑暗是可爱的
                墙跟是可爱的
                角落也是可爱的
                让太阳别升起来,
                别升起来,别升起来……”
             
             
         现在是秋天了。有一天黄昏我跳到窗台上放风的时候看到窗前一棵火炬树变红了,细长细长的叶子像吐出来的 火舌。我试着在“秋天”这个词语前面加上个形容词做定语:伟大的秋天,万劫不复的秋天,光荣的秋天,劳苦功高的秋天,贤惠的秋天……我是个咬文嚼字的耗 子,经过一番斟酌,决定用“光荣”这两个字,嗯,光荣的秋天,秋天真的是一个佩戴着勋章和悬挂着锦旗的季节——这个中文系办公室里就有这么多黄灿灿红彤彤 的荣誉标志,墙上有奖状和流动红旗,橱子顶上有奖杯,办公桌上还有获奖证书——那做锦旗和缎子证书封面的材料本来可以做成更有实际用处的别的东西,如果有 这种心思的话,比如裙子上的流苏,坎肩的下摆,那做奖杯的红铜和不锈钢本来是可以做成熬粥的大壶或者水果刀的,但现在这些材料都浪费在这上面了,它们有的 是运动会团体第二名,有的是拔河比赛三等奖,有的是卫生评比先进集体,有的是辩论赛第一名……没有什么动物像人类这么虚荣,他们喜欢自己给自己发奖,荣誉 把这间大办公室堵塞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快跟我姥姥那样要害哮喘病了——我姥姥有哮喘病已多年,再过一星期她的生日就要到了,我盘算着到食堂里偷一只肉包子 给她当生日蛋糕,再偷几根馓子插上去当生日蜡烛,我要好好地给她老人家祝寿。
         只是这个秋天有些不同寻常,空气中除了植物在阳光和时间中静静焚烧出来的气息,还有一丝人为制造出来的紧张和不安。我相信我的嗅觉不会错,我一向是靠嗅觉 来判断事物的,那种紧张和不安在使得空气中的氧气变得都有点稀薄了,闻上去还有种烤糊了的橡胶味,空气在紧张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气味。这个连我在信箱大立 橱后面都闻见了。
         这几天办公室里总是在开会。这不,这天明明是星期天,也不准休息了,刚刚吃过午饭所有的人就都来了,正襟危坐,屁股牢固得像是用许多块口香糖粘到了椅子上 ——在这个办公室的桌椅的犄角旮旯里粘着不少吃剩的口香糖,中文系年轻老师比较多,有爱吃口香糖的习惯,他们吃完了吐出来就顺手粘到了桌椅上,有一天晚上 我出来散步时让一块刚刚吃过的口香糖粘住了脚趾,拼命挣扎才得以拖着长长的丝丝逃脱,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还以为是遇上了粘鼠板呢。他们把会开得又臭又 长,像老太太的裹脚布——这是我从诗人高歌那里听来的一个说法,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论文,对着一篇论文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句话,正好让 我听到。我对高歌还是比较有好感的,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势力眼,有一次他在办公室里给文学社的学生谈写作,谈到写意不同于写实,他说,比如,你要描写一只 耗子尾巴,你完全没有必要拿着尺子亲自去量一量耗子尾巴的实际长度,精确到毫米——听听,他这样冠冕堂皇地提到我们耗子,真令耗子感动,当时我恨不得跑出 去对他说“我代表全耗子类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全耗子类”自然是从“全人类”演化而来的。现在高歌也正襟危坐着,我敢说他从来没坐过这么直,就是在订 婚的时候恐怕也没有坐得这么直,他一定是让领导念文件时的庄严口气吓坏了。在高歌他们教研室那几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旁边,隔了几米就是另一个教研室,林小 麦正坐在桌前吃东西,闻上去吃的大概是爆玉米花。我认为林小麦是全系最可爱的人,因为这个年轻女子总是在吃东西,永远都在吃东西,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在吃 东西,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嘴巴漏,每当她从办公室里走了之后,我就跑出来吃她漏在地上或桌上的食品末末,有时候是花生仁,有时候是烤地瓜,有时候是面包, 有时候是火腿肠,有时候是香蕉,有时候是糖酥煎饼,有一次甚至是南韩烧烤鱿鱼串。林小麦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子呀,据说她有一个远大理想,就是到学校门口的 夜市上去卖果汁,到时候给亲朋好友们每人办一张贵宾卡,五五折优惠,还要办一叠会员卡,分发给来喝果汁的常客们,九折优惠。
         现在他们在开会,我躲藏在信箱大立橱后面偷听。我双手合十,为高歌和林小麦各念了一小段祈祷书,然后磨着牙为其余的人各念了一小段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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