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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写诗

发布: 2015-7-03 06:29 | 作者: 徐敬亚



        东北藉好汉诗人吕贵品说:写诗就是放屁。有屁憋着,肚子胀,放出来痛快。
        我的妻子王小妮说:诗就是我的老鼠洞……
        
        我们为什么写诗。
        这既是一个当头棒喝的大问,也完全可像针尖儿一样忽略,正如万物并不追究生命价值而依然自得存活。上帝永远在白云之上放牧着无数的拷问与猜想,但它却每一时刻都轻易地放纵着每一只想也不想的羔羊。
        我其实是在探究每一支笔的动因与方向。笔尖的犹豫往往意味着我们内心的倾斜摇晃。而写作者更多的时候不是快乐而是苦闷,或者说是身处磨难。无论是搜捕抓摩 意识信号,还是在词语中苦苦徘徊,一个人必灵魂起伏,精神分裂。虽然快乐总可能间或伴随,但那侥幸的鬼魂,总是像闪电一晃而过。
        快乐这家伙必定属于某一种可怕的毒品,勾引的诱惑与快感后的沮丧,使人在天堂与地狱之间上下折磨。先是把你抛上九天,之后再沉入黄泉苦涩。也许享乐与煎熬的天平最终可能上下平衡,但老实的庄稼人笑了,你们这是何苦,一五一十平静活着不是更好。
        写作的高深与迷幻,老实的庄稼人怎么可能明白。写作大师卑微地唱个大诺:您说得没错,写作者不是神,也没有病,不过行尸走肉而已。但我们这行尸走肉,却可 以永远活着。我写的那些字,每一个笔划都令海枯石烂,子孙万世……不死而存。大师的话,震得书房嗡嗡作响,至少有1000本书发出咪咪和声。庄稼人怒了: 你们这些自称没病的人,总是最有病。都海枯石烂啦,都子孙万世啦,小子,那还是你吗。
        人类文明发展至今,克已复礼式的禁欲时代早已过去。如果没有大灾难、大战乱、大饥荒,禁欲甚至将被公众认为是一种生命的罪行。自然,靠苦苦写作延续生命的 美梦,已经成为六道轮回、三世因果一样的过时信条。现在,读书写字这件事儿早已从士大夫金光闪闪的蟒袍玉带演化为平民身上的一只无聊纽扣,走在街上的任何 一个像人那样的行尸走肉们,每个都可以写出一点东西。当今,还有谁是为了文学史而写作,正如一个人每天流汗流血、悬梁刺股地工作,一心想着是为了增加整个 地球的GDP。
        诗,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胡思乱想与正襟危坐的关系。谁都长着另外一个脑袋,想都不用想,诗的火花塞就立刻啪啪作响。诗与人类大脑的关系,有点像电脑的 CPU与缓存。缓存的功能是临时文件的交换。百度百科里说:“千万不能把缓存理解成一个东西,它是一种处理方式的统称!”。
        诗,的迷人之处,在于它貌似平头百姓的同时,又很神。人类全部艺术中,我看只有三样东西可以和诗相比。作曲最像,画画次之,书法勉强。然而上述三类艺术, 却都善于无耻地交换名声功利金子银子,所以诗的神秘,诗的纯粹,诗的最低成本、最少翅膀的飞翔,在地球上基本上是无可比的。
        忽然想起身边两个诗人的话。
        东北藉好汉诗人吕贵品说:写诗就是放屁。有屁憋着,肚子胀,放出来痛快。
        我的妻子王小妮说:诗就是我的老鼠洞……
        这一放,一躲。构成了中国当代两类最新的现代诗观。
        把诗当成屁,是一种最轻松、最轻浮的尊重。这种表面不尊,在我看来恰是真尊。吕显然早已排除掉了屁的不良味道。他尊敬诗就像尊敬自己一股可爱的气体。那些 气,是他亲自在身体里一丝丝聚集起来,并由他自己沛然发力释放出来的。这个屁喻,至少在诗歌发生学的意义上完全成立,我还感到它构成了一种直观、漂亮、具 有某种快感的演示。
        甚至,按照生命的动物性意愿,批量地、冥思苦想地制造诗,并不属于一种健康的生理行为。因此,具有反文明、反物质、反常态的飘飘乎乎的诗,也可归入到某种 特殊的有毒气体之中。大诗人吕贵品敢于如此作践诗,证明他已经把诗以降低的方式,抬高到生命的意义,正如一个每天一点大事不干,只简单挑担、劈柴的禅师。
        在我们这个平庸、苦闷的年代,中国现代诗最拿得出手的成果,就是诗歌原始价值的回归。或者说30多年来诗与诗人地位的降落与还原。诗从英雄、斗士、贞女、 饱学之士,“堕落”为响马、嘻皮、流氓、荡妇,今天又慢慢还原为白领、打工者,和一个个不务正业、百无聊赖的人。当诗再也无法为人们提供显赫名声的时候, 诗人不是越来越少,却似乎正越来越多。他们每天上着班打着工,夜晚像炼丹术士一样写着平庸的诗。他们只是因为灵魂不安,只是因为内心膨胀。如吕贵品所说, 为了释放,为了痛快。
        “诗是我的老鼠洞”的说法,是全球化状态下中国诗人最悲哀的自白,也是诗在现代人类社会中越来越阴暗,越来越隐蔽的命定身份。当今飞速爆炸的科技和日益加 速的生存背景,已经把每一个人全身精力与时间表搜刮得一干二净。丰富、疯狂、迷离的世界把榨干了水份的人们纷纷逼向角落,成为一只只躲避工作、逃离老板的 老鼠。当这些老鼠无处可逃时,诗成为他们灵魂的最佳避难所。只有在诗中,他们才能尽情倾诉内心。只有在谁也不能干预的意识与语言的摩擦中,他们的心灵才能 够得到宁静和安息。
        我一直信奉生命诗学。
        诗不是一种特异功能,诗只是人类生命的自然属象。每一个人,都先天具有诗性。诗在更多的时候只是隐形于人们身上。更多的诗并没有被人们书写出来。它们只是在一闪而过中,悄悄增加着人类进化的基因。
        但我必须说,世界上至少有两种以上的诗。日常的,大量的,像蝴蝶一样在人间飞来飞去的诗与诗性语言,大概由过去常说的缪斯女神主管。而精致的、稀有的、惟 一的,像砧石一样闪着奇异之光的、具有更多“元诗”特征的诗,则应该只能由上帝亲手主管。这,正如世界上有不尽的原子。但却只有极少量的原子释放出中子并 撞击产生原子弹的核裂变。近年来,尽管我不断地对平庸诗意予以艺术认定,但我心目中好诗的标准我永远不会放弃。我多少次说过,我有时几乎无条件地承认着一 些生物是女人,但让我承认她是我心目中的美女,打死我可能也不承认。
        放下关于女人与美女、诗与好诗的认定,从诗在现代社会中的基本属性上,我不得不悲伤地说,诗人已经成为一种现代自赎巫士,成为自己一个人悄悄作儿妖的人。
        诗的自救巫术,以揭穿生存真相、还原扭曲的功利世界为已任。它向往着自然与平和。它释放着现代人满腹的狐疑。它是以词语为口诀的转世咒语,是由诗人自己加工并自我注射的一剂精神解脱毒品。
        在全球化的今天,诗人们应该重新定位诗,重定位自己与诗的关系。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诗,一种“自我拯救术”》。
        这种拯救术,像一种笨拙而巧妙的逃命手艺,无论释放还是躲藏,更多的不是为了海枯石烂,不是为了子孙万世,而是为了把自己从世界那里救赎出来。、
        2012-12-6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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