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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像和聲音的雙人舞 ─說說童書

发布: 2015-6-25 22:00 | 作者: 阿鈍



        卡爾維諾在那本六字真言第四講「顯」(visibility)中提到,之所以把visibility列入千年援救計畫,是因為他預見當代人類正面臨一種基本能力:「閉上雙眼,有能力使景象集中在眼前,從白紙上的黑色字母線條中創造出形式和色彩。」
        他的意思自然不是要求人們必須變成諾斯特拉達姆斯一般的超感預言者,而是說意象思考的能力,有助於使人的靈視在有效的控制下,達到一定的明晰並確定其意義,而不致流於短暫的白日夢;而這,就是「顯」的價值。
        關於如何能具備這種意象思考的能力,卡公提到幼時讀漫畫書和有插圖的故事書時,多虧那時還不識字或沒有文字,因而能養成以意象思考的習慣,並且此後就認定自己是個「意象文明」之子。相對地,讀書識字對他的幫助反而有限。他說,當時(二○年代)意大利的《兒童郵報》喜歡刊載美國漫畫,經「本土化」之後,氣泡裡的對白文字多被改寫為二到四行的韻文,置於每一格漫畫下面,卡公自認為那些改寫後的韻文並沒有提供具啟發性的資訊。
        對於當今在泛濫的意象文明中成長而不無文字徨惑的人來說,卡公的經驗倒是頗有啟發性。卡公以為,藉由閱讀無字圖畫,孩童必須自行創造一種寓言,也會自然形塑某種風格表現的方式,以此閱讀圖象是自己說故事給自己聽的大好訓練。簡單地說,卡公所推銷的千年靈丹就是「看圖說故事」。
        卡爾維諾的說法,我大致同意,家裡有一套二十四冊大陸胡立濱畫的《美猴王歷險記》(感謝遠流出版了這一套好書),這套書圖片是色彩飽滿、線條圓潤的中國風,每頁至少一幅,文字少則四行,多則八行,一本四、五十頁,唸完大概口沫也都乾了,小孩聽唸故事也嫌不耐。因此那時才四歲多的依依固然喜歡父母親在睡前讀給她聽,但更愛自己一頁一頁地翻看圖片,甚至往往一本翻完又一本還欲罷不能。每回我看她在翻讀這套書時,眼神總是十分專注,我認為卡爾維諾所說的意象組合,那時確實在她心中發生作用,其他的漫畫版自然書或故事書其實也都有同樣的效果。
        小孩可以自己從圖像中找尋屬於自我的意義,全幅的圖,其實已在她的心中,多數時候其實是可以不勞大人費心干預的,即使她在要求你解釋某些段落時,大抵上也是在尋找一片她失落的拼圖。這是我從女兒閱讀中所感受到的情形,我想,其他小孩應該也是同理可證。而這也應該是為什麼市面上有越來越多無字書的理由。
        但是,童書的文字就一無是處了嗎?當然這世界並不簡化得只規定圖像才享有構造世界及童心的特權。文字語言一方面畢竟仍是接引兒童進入文明世界的泊船,一方面也是兒童開發內在礦藏的引線。
        且不說語言所指涉的外在事物,它本身就是個由若干母音和子音組合而成的分類系統,童謠的存在一則用以反映兒童(或成人希望兒童看到的)世界圖象,一則藉好玩的、明確且誇張的安排來區別不同的聲母和韻母,更進一步,它也用來呈現一種內在於心且便於記憶的律動。無論是國內或國外的兒童語教學,大抵以歌謠體的韻文為始,便是如此。
        童謠在異文化傳播過程中並非不能轉譯,插畫名家莉絲白.茨威格(Lisbeth Zwerger)所繪《聽我為你唱童謠》書裡的西方現代童謠,經過國內童書天王郝廣才的譯寫,既符合我國童謠的習性,西方活潑幽默的質素也得以完全保留,例如《大象胖胖》這首:
        
        大象胖胖不是豬,(尾韻ㄨ、聲母ㄓ)
        三姑管牠叫叔叔。(聲母ㄕ)
        大象胖胖愛散步,(聲母ㄅ)
        走來走去壓馬路。(聲母ㄌ)
        
        大象胖胖問你好,
        牠不說話牠用腳,
        用腳寫在白沙地,
        替我問候矮子高。
        
        不要笑我是笨瓜,
        保證句句是真話。
        大象寫字不稀奇,
        駱駝還會畫西瓜。
        
        韻律意指某種聲音的重複與變化,郝廣才深諳此道,他所寫、所譯或改寫的童書大抵以韻文為基礎,輔以清楚的律動,並善用換韻的技巧和比喻推動閱讀的情緒。以近年來他最著名的同書是與義大利插畫家Giulliano Ferri合作的《一片披薩一塊錢》為例。鱷魚阿寶最會做蛋糕,一天美食家朱富比乘了大轎車聞香而至,大個兒司機被派下車討蛋糕吃,朱富比一邊責備司機粗魯的吃相,一邊示範優雅的吃食之道:
        「大個兒司機拿起蛋糕,整塊塞進口。口水還沒流,已經吞到胃裡頭。朱富比一看便搖頭,說:「對這麼好的蛋糕,這樣吃法太不禮貌。應該先用眼睛,欣賞它的外形。然後用鼻子,細細把香味聞聞。再用叉子溫柔的切下一塊,感受他的彈性。最後才送入口中,用牙齒、舌頭來品味它的生命……
        一口兩口三四口,五口六口七八口。朱富比吃完了蛋糕,感動得快流淚。他抬頭望著車頂,好像眼前開滿了玫瑰。」
        是吧!這樣的文字,在音韻的協助之下,即使沒有朱里安諾的美麗插畫,大人小孩讀了也要自自然然地呈現一幅想必是色香味盈溢於前的圖象。郝廣才的用韻直追李白〈將進酒〉等的古體長詩,每隔兩三句便換一韻,有時韻腳還往前延伸,造成綿綿不絕卻毫無阻塞的美感。上面所舉的段落在標舉飲食文明之外,同時也示範了語言的美,稱之為童書典範當不為過。
        另一本《長靴貓大俠》(東方出版「現代版不朽童話20」)中,郝廣才把原先代著階級意識的原著童話,改寫成濟弱扶傾的貓俠故事,但保留了閱讀童話得相信奇蹟的信條:貓咪都寶志在天涯,但出走後卻備受欺侮,郝廣才讓牠這麼想:
        「都寶記得一個故事說,有個呆瓜運氣從來沒好過。壞到他只要想賣雨傘,天空就開始不下雨。但是後來,呆瓜得到一隻長靴貓的幫助,不但變成有錢的貴族,還娶了公主。……都寶相信故事裡的奇蹟,總會在這個世界出現。否則故事從哪兒來?他決心不回去當寵物。就算他想也辦不到,他已經迷了路。」
        後來,又讓牠穿上天上掉下來的長靴,打敗了三貓幫和狗老大,拯救了小老鼠。最後一頁畫著一貓一鼠一道去流浪,郝廣才的文字這麼寫:
        「月兒從沒這麼亮過,星星從沒這麼多,都寶和他的老鼠小朋友,一起往前走,把所有害怕統統丟在腦後。」
        再來一個。在改寫的睡美人故事《夢幻城堡》裡,王子吻醒了沉睡一百年的公主,醒來的公主說:
        「你的吻使我復活,救了整個王國。但現在你是在做夢,我們只能活在你的夢中。只要你醒來,這裡又將回到沉睡的狀態。」
        於是公主被吻了兩次,王子也歷經兩次考驗,而這複數已將讀者帶往「時時勤拂拭」的象徵國度了。顯然,郝廣才在Maria Battaglia的美麗插圖中,再次以精確的韻文生動地表明自己並不只是個單純的童話夢幻者。他清醒地曉得相信夢幻城堡的價值,以及必須披荊斬棘,故事之後的真正城堡才能揭開的意義。甚至,藉由在現實與幻想之間一定程度的平衡,我以為郝廣才的改寫基本上已達到非白日夢的靈視。
        這些書當然光看圖也一定能獲得樂趣,但郝廣才的文字卻值得再三吟唸,我相信他已經把詩歌之美澆淋在中外最好吃的蛋糕之上。這些書的圖文之間的相乘效果讓大人小孩都想一再回味,正是朱富比吃蛋糕的方法,我相信那也是卡爾維諾所說的寓言創造、風格表現和意象組合的再生。一片美味四溢的披薩才一塊錢,你吃不吃?
        2015年5月19日 12:11
        
        作者簡介:阿鈍
        算是個讀書人吧,只是飄飄乎不知所止!嚮慕莊子所說的「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的半昏迷狀態。著作,有《在你的上游》★獲選國立台灣文學館100年度文學好書。
        『不垂,不釣/不釣雪,不/釣山,不釣船/什麼都不/釣。一尾魚/順著絲線/游進眼裡』──〈在你的上游〉
        這本是阿鈍自上世紀末以來的現代詩創作選集。曾有詩友評阿鈍的詩,說是像「一個人的馬戲團(或嘉年華?展覽會?或博物館?)」,也不無道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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