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悟
──為一個賭徒而寫
在你的胸臆，蒙的卡羅的夜啊
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
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蒙的卡羅的夜
他要去了我的髮
我的脊骨…
莫札特曾說：「天才是無法教出來的。」。對於在十八歲就寫下〈微悟〉的林泠而言，我們似乎要對其早慧的稟賦有所嫉妒。在《林泠詩集》中，有一大半的作品都是在她中學與大學時期所完成的，而且詩集裡幾乎篇篇是佳作，對於這樣一位創作才女，沒有持續寫作，可說是詩壇一大損失。當翻閱林泠詩集時，你會深怕錯失任何一組精彩的意象；甚至一句短短的詩行。因此，閱讀他的詩，你的視線也會放慢下來，像是在流覽一片美麗的文字風景，有時也會停頓一下，重複欣賞著你所喜愛的詩句及意象。
楊牧曾在《林泠詩集》的序中寫著：「婉約優柔和純真矜持頗能代表大部份林泠詩的風格和體裁…內在的探索，意象化的有機結構，和自然流動的聲調節奏是林泠的擅長」，其中已經說明了林泠「婉約矜持」的抒情風格；而意象化有機結構與自然流動的聲調節奏，也說明了林泠詩中文字的「繪畫性」以及語言的「音樂性」；然而繪畫與音樂的作品，往往是需要去感覺與想像，林泠的詩，亦然。現在我們來看：
在你的胸臆，蒙的卡羅的夜啊
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
按照正常的文法，這兩行詩本應為「蒙的卡羅的夜啊，在你的胸臆／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於此詩人以倒裝的敘述打破了我們慣有的閱讀姿勢；而句中「在你的胸臆」的「你」是指蒙的卡羅的夜，亦即指在賭城之夜；而「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亦暗指他所愛的人正在賭博，愛的人在夜裡賭博，這樣的景象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是隨時可聞見的，而詩人不直接描述，卻以象徵手法及超自然的意象去描繪現實中具象的情景，使得平凡的景象擁有了藝術線條。
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蒙的卡羅的夜
他要去了我的髮
我的脊骨……
沿著前面「蒙的卡羅的夜」、「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到此段「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我們可看到「夜」、「烤著火」、「松枝」、「燃燒」等相關詞彙形成了楊牧所謂的「意象化的有機結構」，而更令人激賞的是這裡的意象，並非用肉眼就可以看清楚的，它是必須透過你的思維以及想像力才可以看到的。「蒙地卡羅」是世界著名賭城，詩人藉此賭城特性於前段寫著「在你的胸臆／蒙的卡羅的夜／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用以描繪愛的人於夜裡賭博的景象，到了第二段「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蒙的卡羅的夜／他要去了我的髮／我的脊骨…」中便描繪著愛的人賭輸錢的淒慘景象，不只將自己的部分輸光還不夠，連同他另一半的部分也想拿去賭；然而這裡的「髮」與「脊骨」已不是用金錢物質就可以含蓋解釋，那是一種象徵，一種內心的傷痛與失望灰心的描繪…。
楊牧在《林泠詩集》的序中亦曾提到：「意象和譬喻的完整，象徵的圓融，是林泠詩最令人讚嘆的特色之一。」，在這首〈微悟〉中，我們不僅看到其象徵的圓融，也看到林泠在有限的自然景象中探求一種超自然意象的呈現；然而這種「超自然」意象的描繪，可說是《林泠詩集》中，最精采的一部份。例如底下的詞句：
「海洋是青冢…夜歸的漁火是憑弔者的淚滴」
─〈雲的自剖〉
「我欲引渡／但空靈之耳目在哪兒？／你是太深太深的／智慧底溪流」
─〈撞鐘人〉
「那延伸於牆外的牽牛花／像我的詩篇一樣，野生而不羈」
─〈紫色與紫色的〉
「在我高築的城垛之上／憂鬱 便架起雲梯／翻身降落」
─〈一張名信片 一九九五年〉
「而戀人們的心，總是長著淺淺的苔／總是濕潤…」
─〈七重天〉
「抓一撮泥土，吻著／/吻著昨夜清明雨的鹹濕／…吻著我們幽幽的冥隔…」
─〈春之祭〉
「詩是林蔭的小路罷/／回憶也是」
─〈林蔭道〉
「雪地上／那皚皚的銀色是戀的白骨」
─〈雪地上(一)〉
「才是三月，已綠得夠深了／那是我思想的裙角…／我將是牧場的主人／擁有…／以及，那無數的，任我使喚的／詩的小羊…」
─〈「一九五六」序曲〉
在譬喻與擬化的描繪下，你可以看到她的憂鬱會架起雲梯、翻身降落；你可以是一條太深太深的智慧底溪流；詩可以是一條林蔭的小路，回憶也是…詞句中，一再地以一種超自然的意象去呈現內心的情感與思想，讓文字的線條，構成了一組又一組詩的畫面，意象的描繪早已擺脫馬致遠「枯藤老樹昏鴉」那種傳統意象的抒寫。
波特萊爾曾說：「文學的根本要素是超自然和反語」，林泠的超自然描繪又是如此的生動、新奇。對一個在高中和大學時期就寫下如此精彩詩篇的她，你能說什麼呢？靜謐的空氣裡，莫札特的聲音似乎再次傳來：「天才是無法教出來的」。
附記：詩人林泠，本名胡雲裳，廣東開平人，一九三八年生，台灣大學化學系畢業，之後赴美，獲佛吉尼亞大學博士學位。曾為「現代派」同仁。中學和大學時期即以婉約優美的抒情詩飲譽文壇，著有詩集《林泠詩集》、《在植物與幽靈之間》。
──發表在〈乾坤〉詩刊29期2004年春季號
──收錄在高中國文教師手冊〈五〉/龍騰
作者簡介：劉三變
本名劉清輝〈1964─〉。詩人、詞曲作家〈代表作─腳踏車〉。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為《曼陀羅》詩刊同仁，現為《歪仔歪》詩社同仁。曾獲東吳大學雙溪文學獎現代詩首獎；作品曾入選《中國當代大學生抒情詩》選集以及《生於60年代兩岸詩選》；詩作被選為國中、高職的國文考試題目；評論〈超自然的描繪─淺談林泠的〝微悟〞及其他〉被收錄在高中國文教師手冊〈五〉；手稿受國家圖書館典藏。曾任蘭陽文學獎評審、蘭陽文學叢書評審委員。著有詩集《情屍與情詩》、《誘拐妳成一首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