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嗎？
那麼，請緊偎著我。瞧瞧，那輪月亮，很大，很蒼白；多像一張薄薄的圓形冥紙，貼在廣袲黝黯的天空，彷彿風一吹便會齎化成粉成灰似的；太過圓滿無缺的事物，總會令人懷疑其真實性的，不是嗎？
可是，見過兩枚更圓、更令人心慌的眼睛嗎？那樣一對懾人心魂的眼睛呵－－虛無而漠然的眼睛－－有時，虛無、蒼茫更使人心魂銷蝕呢！
而今晚我要講的便是擁有這樣一對眼睛的黑貓，乖乖，你見過那樣龐大巨碩的貓兒嗎？牠隨伴著我童年時光的記憶，並且在那截短暫而充滿金陽的時光中，投下一道長又長的陰影，至於這陰影，便是我所要道出的一些。
那隻貓，大約在國中時，已在我清白純淨的腦中奔馳躍跳了！牠是如斯矯健啊！那般渾實有力的四肢，還有一條長洒勁的尾巴，最重要的是：鑲在圓石似的頭顱前的那兩顆眼睛。
哦哦，真該讓你看看牠走路的樣子，虎虎生威哪！在山上這隻黑貓是王，盤踞在頹牆上慵懶而滿意地君臨著這荒涼的礦村：油加利的葉子敷著烏黑的炭粉，崎嶇的村道上遍是煤渣，甚至，那兒的陽光都嫌懨懨然呢！而那兒的居民大都瘦薄且硬朗的，當然，他們的笑容多少含有些桀驁不馴，所以，要看村民們真正豪放的笑臉，便要到植有兩株楊桃樹的那間簡陋的酒肆裏。
貓的出現，使得我這體弱多病的孩子，陷於更深的思索了；牠從那兒來呢？這黑貓，住那裏呢？
等等，在山上貓多的是，然而那些貓，行路溫溫，終日昏昏於街角，偶爾也許會去抓個小老鼠在指爪上玩玩弄弄；牠們不過令我感覺像是被去勢了的太監而已。
但是，這隻黑貓不同，牠那茂密而高貴的黑毛在陽光下熠耀，嗯，牠的每根鬍鬚都像是犀利發亮的鋼針，當牠嘶吼時，鮮紅的口中露出兩排森白的牙齒。因此，這隻貓印鑄在我心中的形象，竟比一隻虎或豹來得更威武－－牠實然已經不是一隻動物，甚或貓了。
然而，牠從那裏來？住那裏呢？我鎮日猜疑著。
一個禮拜天的清晨，我決意去探索一番，這是一件盛舉，我極其莊嚴地要去揭開一扇門，打破一個謎題，猶如一名身負重任的戰士，我神聖地去執行這自我賦予的任務了。
烈日炎炎，微風習習，近午時分，我尚未達成這任務，然而，正當我疲憊地走近洗煤池時，卻驀地發現在對面埋頭啜飲污水的黑貓，許是我笨拙的腳步或我激動的倒影罷，牠猛兀抬頭，我怔怔然望著牠。那一刻，我已注定失敗了，呵！親親，你猜猜，那貓怎麼啦？牠投給我一瞥極為輕蔑的眼光，宛如探照燈似的眸光呀！
然後，貓兒很閒適地跨步自我身旁走過，我則頓失追求的心情；連一隻貓都如此藐視我的能力－－牠真該鼠竄而去，假裝牠對我的凝視是有所畏懼的－－我如何在人群之中受重視呢？哈，對於這，無論如何，我是挺為鯁喉的。
如此，又過了七天，上教堂的途中，我一路高唱著：牧場上屬於主的羔羊都健壯……清晨幽涼的陽光，自樹葉的間隙紛紛灑落在我臂上。突然，那隻貓倏忽地從梧桐樹下的草叢彈射而出，而便那般湊巧地出現在我跟前，我全身僵凍；一隻令我凜畏迷惑的動物便立在我跟前，如此之近，逼得我不得不靜立無策－－哦，忘了告訴你，這時，黑貓已成了村裏孩童們追獵的對象－－現在牠就蹲在我跟前梳理著沾了露水的黑毛，我卻靜立無策。
那隻在我面前冷笑一聲後，便在孩子們的追喊聲中逃走了：烏貓！（牠們的聲音多威風啊！）孩子們追趕不上，便攏到我身旁指責：你放走牠！你背叛我們，你讓黑貓逃走了！（上帝，為了此，我該懺悔嗎？而自始我便不曾加入他們－－我是個不快樂而且不合群的孩子呀！）
進了教堂，我仰視那裸身被釘於十字架上的耶穌，希冀著從他溫柔智慧的眸子中得到一絲慰藉；我奢想著他以帶有傷痕的寬厚手掌來娑撫我髮我額，如同春風一般的吹拂我心。然而堂內闃寂，賣冰者搖著銅鈴自教堂的花牆下走過。
趁著唱聖歌時，我微帶怯意地詢問隔座一位粗鄙的村童：那隻黑貓住哪裏？他嘴角微微牽動不在意地說：菁山的那間草寮。
聽聽，你聽聽，那聲音，那口氣是如許輕描淡寫呀！親親，至此我方才感覺受騙了；原來，他們是如此不在意，那隻黑貓不過是生活的溪流裏的一粒小水花。那麼，我的懺悔和自疚必要嗎？
然而，為了此更堅定我對黑貓挑戰的意圖了，尤其在明瞭如今我是孤單作戰之後。
菁山是礦谷中唯一爬滿蒲公英的山坡－－那樣一地裏火般燃燒的紅花－－草寮顛巍巍地蹲在紅花間，黑貓在紅花間剪徑如一梟雄，我啊！在山腳下望著草寮而怯步－－憑什麼？一隻小動物使得萬物之靈要對牠臣服僕事呢？
我踅回家中，心湖己盪起重重的波痕。啊，親親，原諒那個蒼白無助的男孩吧！那時，我已微起滅殺的念頭了，殘忍？是吧。
那健碩得幾近笨拙的影子確然已刻鏤在我生命深處了，我說不上是愛意或恨嫉，而愛和恨原是同根的兄弟，兩朵異向展放的牽牛花；一邊在陽光中燦爛勃發，一邊於陰潮處負氣生長。
為了要解除這壓力－－牠如此輕視著我，我勢必要除去牠的，算是釜底抽薪吧。然後，是仲夏了，蟬鳴如瀑聲，也像今夜一樣，月亮－－烏天的獨眼－－睜著蒼白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以那沒有瞳孔的眼睛呵！於是，我又想到那隻貓了，不！一隻怪物－－我的勁敵－－由於牠，我耽於自瀆已久。（唯有如此，才能證明我是雄健剛強的，可笑！）
那晚，夜來香無主地在村落間飄流著；黑貓也是無主的嗎？噢，那時，來了一位山地人，他渾身的肌肉在陽光下搐動的韻律美極了，一綹綹肌肉都像滑動的水波，尤其那雙深邃的眸子－－我真不願提起。山地人一來，那隻貓便終朝尾隨著他，令我一直沒有下手機會；那傢伙多少我是痛恨他的。
我懷著極端的苦惱漫步在野上，螢火在荒禿的林子裏川流著，一盞盞小黃燈梭飛著。突然有一盞更大稍帶綠光的螢火掠過，天！你看過那麼美得近乎淒恐的螢火嗎？我飛快地撲追著，螢火愈飛愈快，氣喘也愈來愈急，但已快撲上了。
－－妙－－呼－－
我驀然回望，那貓只留下兩枚小月亮在漆黑中放光著，我再轉回身子繼續追撲螢火，正要跨步，才發現我已屆臨五步崖－－斷魂的千噚懸崖哪！
我一身冷汗，滿心感激地蹲下來，想要和那隻黑貓和解－－若非牠在我身後呼叫，我早就命喪五步崖了－－不防暗中一隻利爪攫了過來，我幾乎魂飛九霄了；那麼牠的呼吸或是要我回身與牠正面決鬥，此時，殲殺的念頭已湮滿了我心靈，我忘了牠好歹也曾救了我一條小命；但誰知道，牠或許更想以其叫聲將我嚇入懸崖呢！我滿懷只有被欺嚇的憤怒，這是我對牠的唯一記仇了。
從地上摸起石塊，我奮力地往貓處擲去，不中，又扔、再扔……最後，我聽見一聲淒絕的貓叫－－妙－－呼－－啊！我復仇了！然而貓有九命，不是嗎？
第二天，我竟然發現黑貓從市場叼走一尾魚，鮮血沿著街道滴落。如今，牠猶能以不敗之王的姿勢閒閒跨步，我藏身於街角，惟恐牠發現了渾身顫慄的我，然而，黑貓竟昂首直行自我腳下走過，徒然留下掩飾我身的簌簌葡萄藤葉。
我的復仇計劃失敗了？嗯，不，我已在昨夜取得勝利，如今，這黑貓只是尋常的一隻。（除此之外，我還能怎樣呢？事實上，我是滿懷挫折的。）
高中聯考過後，我開始鍛鍊身子－－我要像那隻貓一樣，弓身一躍便凌渡萬山千水；我要像那個有濃密腋毛的山地人一樣，吹一口嘹亮的哨子，黑貓要依馴地跟著我……啊！整個礦區的男孩唯我是瞻。
所以，那段日子裏，我刻意不去街上窺探那隻貓，我終日隱身於蘆葦叢生的河灣裏，嚴肅而凌厲地要求自己進行一串周密的訓練計劃，我的膚色漸黑、我的肩膀漸寬、我的胸肌突起、我的小腹結實，我漸已成為魁梧的漢子了。
家人訝異於我的改變，卻也微帶欣悅地看著我的長成，一旦，知道這些完全是為了一隻黑貓而做的話，他們會笑落大牙的。
然後，我求學於外地，從此之後我可脫離那幽靈夢魅罷，離開那荒瘠的山區，我便能自在些了嗎？不！我更加困惑於那幻影了。
寒假一到，我回到礦區，迫不及待地便去尋找那隻黑貓，滿山遍野搜盡了，就是不見那動物。在獵區的林子裏，我坐著，心中有些不快－－一種敵人消匿後的空虛感－－我不甘願地四望著，最後決定回家；我環望四野，暮色何其蒼茫啊！
我以著未饜意志的英雄的姿勢，在崗巒上、在野草間行走，哪，夕日也為我悲壯地沈落著，一群烏鴉自叢林裏撲翅而起，天色是深紫黯紅的。
是的，我頹喪極了；黑貓或許已經漂屍溪澗；或許另尋他寨而為主，我則是有備而來的－－牠絕不可如此輕易消逝！
然而，眼前不見貓影卻是事實，我只好回家去了，不想，正當我撇入暝暗的林子裏，要取捷徑下山時，卻一腳落空，墜入一個陷阱，竟赫然發現那貓正踞於一隅凝視著我，凝視著我以那月亮似的眸子。
這不正是決鬥的頂好機會嗎？我擺出架勢，那貓靜坐；我向前逼，那貓不動－－至如今，我猶被視為非對手者流嗎？我猶須如此小心翼翼嗎？我胳臂粗壯、我肌腱勃發，我猶未能與一隻貓兒做一番決鬥嗎？
我的怒氣，你可想而知。
於是，我閃電般出手，一把便攫住牠的頸項，多麼沈重的一隻貓兒。嗯，的確，我的敵手絕非弱者，然而牠只沈沈重重地在我手中，絲毫不見掙扎，噢！牠嚇著了，這是暫時性的，待會兒，我定將可見著那瀕臨死亡前的抗拒。我那亢昂的心情於焉冷靜肅穆起來。
你告訴我，此刻的我該如何處置呢？我將黑貓挑舉至眼前，盤衡著。
但清楚一看，哦！親親，那眸子多憂鬱－－像你的一般，而洞裏迴蕩的聲音多哀婉呀！不是這貓，不是！這貓不是，不是！
我灰怠地丟下牠，我的敵人原來一向如此羸弱不堪，一霎時，我疲憊之至。那童年慘淡營造的心境，原來完全構築在一個虛幻的空想之上啊！現今的我則在那個假想的指示下塑成的。我強壯嗎？你說。
嗄嗄！別哭，親親，你別哭，難道你也有一段類似的童年嗎？抱歉，我本不想道出的，無奈那輪圓月啊！
－－一九八二．八．一 中外文學
作者簡介：林彧
林彧（1956年－），本名林鈺錫，台灣南投縣鹿谷鄉廣興村人。台灣詩人。他哥哥是另一個台灣詩人向陽。畢業於世界新專（今世新大學）編採科。
1982年7月，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曾以連載的方式，每天推出他的都市詩，引起矚目；1983年隨即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推薦獎；1984年又獲創世紀三十周年新詩創作獎；1985年再以《單身日記》獲金鼎獎。
1981年退伍後進入聯合報擔任校對，1983年派赴故鄉南投縣擔任地方記者。1984年進入時報周刊擔任主編，其中一度兼任中國時報文化新聞中心副主任，2004年自時報周刊退休。目前在故鄉溪頭經營《三顯茶莊》 (一心二葉網路茶坊)，推廣臺灣名茶凍頂烏龍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