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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记忆

发布: 2015-5-14 20:52 | 作者: 鄂复明



       ◆包万阿孃[ 孃,蒙语音为(nia),汉字无此音节,此处系借用。]
        
        蒙族长辈的称谓是随年岁的增长而变更,年轻主妇称阿孃,稍长称阿妈,老年称额吉,应是祖母辈分了。没有很准确的界限,但是一经变更,无论全家长幼、亲属邻里,都会跟着改口,这有点像我们汉族有时随着孙子叫奶奶一样。我离开了二十三年,改不了口,见到这些儿孙满堂的老奶奶仍叫阿孃,她们不以为忤,反而很兴奋,好像时光倒流,她们又回到那值得骄傲的青年时期。
        包万阿孃不同于那些只知辛勤劳作的妇女,她正直、公道、宽容、善良,而又不事张扬,一度曾出任牧业组长,在牧民中很有威望。
        早年间,有位逃难至此的汉族人,竟能在她家长年居住,全家人都对他长辈般地敬重,直到他年老后叶落归根。牧民固然好客,但把一个异族当作亲人,则是很罕见的。她任组长时,有位知青放牧丢失羊群,被狼咬死数十只,但她主动出面解厄,竟使此事淡化。只有她,也只能是平素沉默寡言的她,即使做出突兀之举,也不致遭人物议。
        她的丈夫伊登扎布是个敦实、充满活力的汉子,他的马上功夫远近闻名,那帮不可一世的马倌们都对他敬若神明。和包万阿孃截然相反,伊登扎布极事张扬,在那个年月的各种学习会上,他总要做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把那些不善言辞的牧人们听得点头称是,但我听懂蒙话后,才知道他讲得都是些言之无物的空话,他可能只是为了自己痛快。他不发言时,就在会上放很响很响的屁,把那些妇女们逗得掩面窃笑。
        伊登扎布是个极放纵的家伙,传说他像对付那些桀骜不逊的生马一样对付女人,但这是他的私事,也是这里的民俗。本来马倌这一行当就是冶游的渊薮,你怎能设想一个良家子弟会整天价把自己的生死安危系在马背上,一个在马群里逞尽其能的套马高手,又怎会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家去?如果你还想欣赏到那精彩的马上技艺,恐怕就要不得不同时接受那些陋习。
        如今,马群中那些无人调教的生马已同野马一般,被雨水淋得泛白弯曲的套马杆孤独地倚在墙角,伊登扎布也在几年前离开了他所热爱的人世间。总的说来,他是个好人,我从未见他欺侮过别人,当然也包括他的那些女人们。
        包万阿孃没有儿子,只生两个女儿,我们在时,她抱养了一个病孩子,经知青赤脚医生救治,已长大成人,但有人传言他虐待养母。我们到他家时,并未留意到他,就像那两条失职的狗,不知去到哪里闲逛,直到我们要离开时,才匆匆赶回,吠叫几声。
        包万阿孃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修长削瘦的模样,几年前不慎跌伤了股骨,拄着双拐,近八十岁的人了,头脑异常清晰,几句往事,勾起我不尽的回忆。我默默无语,在她家坐了很久,离去时,她坚持要送出,在萧瑟秋风中,我几次回过头去,见那瘦弱的身影依然伫立在草原上。
        我们又去另一家,一个青年骑着马跟随而来,这就是她那养子。不像那些整日骑摩托车的青年,他却是我数日来所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骑手。那是匹四岁的生马,还没学好走步,性格刚烈,步伐散乱,但那青年蜡烛般地端坐在马上,蓦然间,仿佛是他养父的模样,莫非是伊登扎布将自己的技艺传留在他的身上。
        刚一下马,他便与开车送我们的布和巴特来了一场恶战,他身手敏捷腿脚有根,却无奈于布和巴特的肥胖身躯,几次被其抡倒在地,但他一次次爬起再战,使人相信他迟早要将对手摔倒。
        我不大相信人们的传言。包万阿孃是个宽厚的女人,我也希望草原上再出现一位伊登扎布那样的人。
        
        ◆巴代阿孃
        
        汽车向北开了六七十公里,沿途各家的盛情款待难以回绝,司机困惑地望着边境外渐渐清晰的山峦,天色已晚,巴代阿孃的家无论如何也去不成了,我多想看一眼那位老人,可是明天就要离开牧场了。
        巴代是她的长子,人们也就这么称呼她,像无数个劳动妇女一样,她的名字渐渐地被人忘记。我甚至没听人讲起她那早已过世的丈夫,只记得刚去时,她家住着一位很老的喇嘛,不久就去世了。这是蒙族牧民的旧习俗,喇嘛年老了不再住庙,那些无家可归的便被牧民们接至家里养老送终,这项善举是不分贫富的,在牧区从来没有被遗弃的老人。
        牧区的妇女衰老得很快,那时她约摸有四十来岁,一双吉普赛人似的黑眼睛早已失去青春的光彩,只留下了和善与温馨。巴代阿孃的二儿子是我见到的最英俊的蒙族小孩,但早就抱养给本队的一家上中牧,那老人只有一个儿子,从马上跌下摔死了。家中还有老伴儿和孀居的儿媳,那孩子成了全家的掌上明珠,我们去时已有十三四岁,就要长大成人了。
        那年夏天,这孩子突然发起了高烧,还没看出是什么病就死了。在缺医少药的草原上,孩子夭折是常有的事,但对他家不啻一场寒霜,欢乐和希望都被那孩子带走了,只留下无法排遣的哀伤。这年冬天,在遍及全国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那老伴儿不知听了谁的风言风语,竟用一根绳子在牛车上了结了生命。命运撕去了老人脸上和善的笑容,不久,他就带着恍惚和忧郁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勤劳的儿媳失掉最后的依托,孑然一身改嫁他乡。
        除了三儿子东固长得有些老成,从巴代阿孃的大儿子和小儿子的面相上,略可看出她当年的风采,不然的话,老马倌伊登扎布为什么老长在她家,经旬不归。孩子们对他父亲般地尊重,叫他“吾贵”,我一直没弄懂这个称呼的辈分,总之是很尊贵的。于是,那帮小马倌也跟着“吾贵吾贵”地叫,成了他的官称。
        马倌教头在此下榻,她家门外的牛车上总是系满了高头大马,巴代阿孃是出名地好客,但她不像别家妇女那样,地位卑下,只知道吭哧吭哧地死干活,偶尔参与男人们的谈话,便被斥退。那帮不可一世的马倌们,却乐于向巴代阿孃请教和谈论自己在牧业生产上遇到的难处与困惑,但她谨守妇道,不经意地听着,偶尔微笑着用提示性的口气说几句:“为什么不……?”那马倌装作恍然大悟,用手连连拍打额头。依偎在怀里撒娇的她的小儿子巴伢可就不那么安分了,那小精怪般的孩子,跟在母亲身边懂得许多生产上的事务,还没等母亲答话,他便拿出吮在口中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出人家的疏漏与玩忽职守,然后一下子跳到门口,继续嘲笑那佯作要出来追打他的小马倌。母亲忍俊不禁地呵斥他几句。
        到了能够骑马去替换放羊的兄长回家喝午茶的年纪,他的大哥巴代在一次套马时被重重的摔在地上,送到二百公里以外的旗医院,很多天才苏醒过来,性命是保住了,神色却总是木呆呆的,只能去放羊了。
        巴伢放羊时喜欢和我在一起,在我身边时,他很安静,除了翻看我的书本,就自己在草地上玩,嘴里哼唱着。有一天,他那童声清晰地唱起一支歌曲,歌唱的是羊羔马驹那些小动物。听惯了悲凉落寞的蒙古族长调,我被这欢快的歌声吸引着,他也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唱完后好一会儿,我轻轻地问他:“谁教你唱的?” “妈妈。”我请他再唱一遍,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了,骑上马走向自己的羊群。
        巴代阿孃最喜欢参加集体聚会,包括剪羊毛等集体劳动,但那在一年之中是有限的几次,于是每个月和年节前去乡里商店购货,便成了她的乐事。那往返两天的几十公里牛车路程,还有烈日灼烤、蚊叮虫咬、雪雨风霜,别人都视为畏途,她却节日般地穿上新装,愉快地上路。
        有一天我放羊时,看见远处停着一辆牛车,一个女人在忙着什么。我怕她车坏了,就骑马过去帮忙。原来是巴代阿孃,她正在准备茶饭,见我过来,高兴之极,像在家里一样,请我入坐。知青放羊没人替换,我早就养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的习惯,虽然我很饥渴,但我知道她还有漫长的路程,断然回绝,她哪里肯,直到往我衣袋里塞了一大把油炸面果和奶食品,才放我走。
        孤单单的牛车在无垠的草原上缓缓移动,别家的女人都一整天不吃不喝,呆坐在摇曳的牛车上。可她会用毡袋包裹着暖瓶,带着滚烫的奶茶和丰美的食品,活得是那样有滋有味。我猜想,小巴伢唱的那些歌曲,一定是在这漫漫的草原路上学会的。
        巴代阿孃承受着和别家妇女一样的劳苦,甚至更多些,三个儿子那时都还没娶亲,也没有女儿作帮手。男人们只会放牧和闲逛,从不帮做家务,一大家子的事物全靠她独立操劳。巴代阿孃如今该有八十岁了,我无法想象她会是什么模样,令人难解的是,那聪明的小儿子巴伢至今还没娶亲,他也有四十开外了,在我的记忆中,只有那依偎在母亲怀抱中,吮着手指的孩子。
        巴代阿孃把孩子们的名字叫得那样简单,这可不是那里的习俗。巴代的全名是巴多姆色愣,东固是东日布,我至今也不知道巴伢的全名。有一位老人告诉我,巴代阿孃的名字叫蛮格日乐,大意就是怎样怎样的光芒。
        
        ◆嘎森麦阿妈
        
        像高突格斯那样长着公牛脖颈和雄狮般面孔的高大精壮汉子,二十年前草原上比比皆是;可能是生活相对安逸,又少了鞍马劳顿,今日所见,尽是些肥胖臃肿之辈。
        他更像他母亲。
        嘎森麦阿妈是个开朗健壮的妇人,养育了八九个孩子,却大多送了人,这是草原上的习俗,这次我才惊奇地发现,与我同行的另一大队知青,她所住过的那家孤寡老人的养子,竟然也是阿妈的亲生。家中两个女儿一出嫁,只剩这一个儿子。老人有些消瘦,但依然机敏,见到我也不理会我的问候,随口讲起那些年的趣事和我的青马,好像我昨天才刚刚离去。然后将我弃置一旁,向送我前来的远方邻居认真地询问畜群和草场状况。
        看来她还在操持着这个家,不知她夜里可睡得安稳,是不是还在一遍遍焦急地呼唤困乏的女儿和儿媳去外面察看羊群的动静。
        我在她家住过很长时间,后来我不放羊了,到春天还请我去帮助接羔,从来不把我当客人。我望着她家的“豪宅”,宽敞的院子方砖墁地,室内是宾馆式的装修,供电系统也比别家多了几组蓝色的太阳能电池板,让我想起她那勤奋好学却一生坎坷的丈夫。
        平坦辽阔的北部草原,极目所见是外蒙古的山峦,过去全大队都在这里越冬,储备好充足的食品和用品,从来不理会南部积雪盈尺的灾年,所以他们的棚圈比南部要简陋得多,我猜想他们也能有多余的钱来装修房屋。
        这些年年成不好,这里没受什么损失,但也没发展出南部山区那样庞大的畜群。将近十年的干旱,这里的牧草生长稀疏,秋季打草要从南山很远的地方拉回,他们早已开始卖掉当年的幼畜,用有限的草场和储备确保母畜过冬。
        那些出世只有四五个月的公羔羊,由于没有去势,长得很肥大,一只可以卖到280元。据说,它们没有打过预防针,体内也就没有残存药液,属于绿色食品,味道也很好。我放了那些年羊,却从无福消受,也不知是误导宣传还是短期行为的商业炒作。但对牧民还是有利的,省草省力又赚钱。只是羊群里显得有些寂寞,就像我们的独生子女家庭。
        
        ◆索米亚
        
        远山的雾霭中羊群缓缓归来,一个汉子健步跑下山岗,一个青年骑着马,不紧不慢的跟在后边,手里牵着那汉子的马。两个蒙古包之间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展示着满都宝力格阶级敌人的阵容。这些衣衫褴褛的汉子和老人,被驱赶到这里接受批斗。从今以后,他们将离开世代厮守的畜群,在草原上艰难地移动着被鞍马终生变形的罗圈腿,去从事下贱的杂活。就在几十年前,拥有财富曾被视为罪恶,尽管早已放弃了财产,并因此获得了荣誉,共和国的国旗上,也有他们的一颗星。天道无常,他们的骏马和犍牛还在草原上奔跑,曾经属于自己的畜群也仍在繁衍,可是家庭却沦为赤贫。
        一个不懂事的知青,听信了他住的那家人的流言,正在用长鞭抽打一位老人,鞭梢撕裂了老人的头皮,鲜血在额头上流淌。山上那汉子已跑到近前,悄然站入队列中,低下了他那倔强的头。长途的奔跑之后,平和的呼吸,使我相信了这位当年全盟那达慕大会上,马拉松项目惟一的报名者,他独自一人跑完了全程。
        索米亚是这里可数的几户贫苦人家之一,当然是重点培养对象,他也曾是干部队伍中的一员,今天被纳入这个队列,是两年前“四清”运动的成果之一。我和他相处过很长时间,但从来没问过他是为何被整肃的,最初是回避,后来是怕伤他的心。我认识他时,他已成了一个不安分的人,其实牧民们并不把他看作阶级敌人,例行的批斗会除外,平时还可以骑马。可他心中的郁结无处发泄,那些旧日的同僚们就成了排遣的对象。到人家家里一本正经地指摘:“你家的国旗怎么挂歪啦?” “这个给小孩儿喂奶的牛犄角为什么放在主席像前?”那个大队干部满脸晦气一言不发,女主人却被吓的脸色煞白,他若无其事地走了,也未见有得意之情。
        他生得短小精悍,不像那些膀阔腰圆的同胞,受批斗后去干杂活,更是一身汉人的短打扮,讲着口音很难听的汉话。问起蒙族中一些很隐秘的传闻,他也并不回避。他个人的遭际确是使他伤透了心。索米亚其实是个很要强的人,他很好学,蒙文自不必说,汉文也能读写,见识多广。会修理农牧机具,干活从不偷懒,我看倒是有些逞能,遇到重活重物,别人一将,他就给干了。包括他跑马拉松的传闻,都是他个人毅力的表现。就拿那天批斗会他跑步的事来说,我至今还是认为,牧民们是不会强迫他的,是他自己赌气非要这样做。形势日渐宽松,他可以和家人一起放牧了,但个人的问题还是被拖延着。
        那年大雪灾,他和我带着一群牛一群羊迁徙到一处新牧场去避灾。我俩都不善言辞,白天忙着各自的活计,夜晚在羊油灯下,我百无聊赖地演算数学题,用以打发荒野中的寂寂长夜。他在一个小本上认真地写着什么,看到满纸漂亮的俄文字母,但一个单词也不识,我初中学过俄语,可是连字母表都不会背了。“您懂俄语?” “不,是新蒙文。”我听说过,在前苏联治下,外蒙古早已舍弃了老蒙文。可那年月以他的身份,鼓捣这玩意儿,是会有“特嫌”之嫌的,况且又有什么用,他看着我困惑的目光,淡淡一笑。若干年后国际关系解禁,离散多年的内外蒙亲族之间的通信,都是经他译写的。而我的数学草稿尘封在床下的纸箱里,只记得当年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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