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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发布: 2015-5-14 19:35 | 作者: 安红



        小时候,总是猫在家里,看书看得眼睛发酸,捧书捧得胳膊发麻,累了,喜欢东翻西找的我,最爱看家里的相册:姥爷、姥姥、母亲、姨姨和舅舅这一家,爷爷、奶奶、姑姑、父亲与叔叔这一家。
        见证了书里写过的“女大十八变”,却似乎依旧搞不清楚,这几张是母亲的童年和少年,因为不是连续拍摄的,一转眼,简直就是魔术里的大变活人似的,她在时间的差额里长成了留着长辫、亭亭玉立的女子,真是“越变越好看”!
        理解了大姑曾经说的“姑表亲,辈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因为“侄女随姑、外甥像舅”,从我和弟弟的容貌上,分明找到了眉眼甚至是气质的渊源。
        花好月圆的良辰、青山秀水的美景,或粲然一笑,或脉脉含情,或雄姿英发,或满面庄严......虽然仅仅在黑白方寸之间,却引着人的神思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遐想空间。于是慢慢地体悟,只有在照片里,才可以留住不老的心情和容颜,只有在照片里,才可以记载既往的时间与空间。
        不 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教,看完了正面,我就会把照片从相册里一张一张地抽出来,翻看背面……背面若是有字,我会莫名地兴奋好半天。倘若是认识的字,便一个 挨着一个地读下去,仿佛那个字是写给自己的;倘若是个别的字不认识,便要花上好长时间去琢磨,这到底写的是啥呀?连笔字与前后文串起来,试着读,蒙着读, 瞎蒙,也要蒙出一个可以给自己因果缘由的解释。
        莫名其妙地有种朦胧的感觉,父亲这一家的长相有那么一点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说不清。我知道小孩子不能随意乱说话的,随意瞎说乱说便要挨打,所以从来没有向父亲求证过。
        那年夏天,高考报志愿的前夕,三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再回趟老家吧!把户口改过来,这样小红还能有二十分的加分呢。”母亲似乎想阻 止三姑,急急忙忙用“已经既成历史了”来遮掩,却怎奈已经“一言出口,驷马难追”,被我听了一个正着。我看着父亲,一脸的疑惑,父亲错愕着、半张着嘴,好 半天都没有说话。
        真正诱惑我的,不是那二十分的加分,而是可以回老家一趟。
        因为老家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有一丁点儿的印象。
        想起来了!
        那 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节,冰天雪地的,家里的男孩子们曾经随着三姑回过一次老家,我和姐妹们再三再四地抗议争辩、要求三姑带上我们女孩子,大人们 异口同声地找各种借口说不,根本就没有人同意。表姐撅着小嘴,幽幽地移步到了北屋,销上了门,不再出来;堂妹们形容尚小,撒娇大喊着:“三姑姑,为什么我 们不能去?”被三姑用两把瓜子和几块糖哄住了。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心里却酸酸的,从未有过地羡慕着弟弟,知道此时此刻即使是再伟大的妇女也顶不起那一片半 边天!
        从那时候我开始懵懂地知晓,对一个家族而言,男孩子是重要的,女孩子再优秀,也未必能耀祖光宗,甚至,连老家都不能回。
        既 然如此,父亲和叔叔都在歇假,为什么不带男孩子们回老家?三姑也是女子,为什么她可以带一众兄弟们回去?我发现新大陆一般地找出了一个突破点,思忖再三, 忙不迭地跑去问大姑。大姑闻听,微微地笑了,想了一想,轻轻地说:妳三姑不是还没有出阁吗?她回去最合适了。怕我不解词意,临了大姑补充了一句:出阁就是出嫁,结婚的意思。
        没有了男孩子参与闹腾的春节,似乎就剩下了清雅悠闲,姐妹们变得懒懒散散,看书、画画、下棋、打牌、猜谜等各样小小的游戏,都少了一份兴致。午睡时分,姐妹们依次规规矩矩地睡那张大床上,呼吸停匀……叔叔推门查看后,说了一句:真好,四千金都睡着了。
        门 被轻轻掩上的那一刻,假寐的我心里喜滋滋的,找回来了那么一点心理平衡——却原来,我们,我,是戏文里唱的那些个千金大小姐!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我偷偷地在父亲的书橱里翻过的一本书里看到过,那本书仅存的半张封面上画着黑墨叉叉,四周边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缺页少纸,残破不堪,但是里面却有柳眉杏眼、云 鬓花颜的女子,长裙曳地,飘飘若仙……
        想起来了!
        初 返京城的时候,偶尔在四合院里能见到老家来的堂哥哥们,大姑总是说我们是“一爷之孙”“亲上加亲”!看上去他们的岁数都老大不小了,若是走在胡同里或者是大街上,我会径直称呼他们为叔叔大爷的。被大姑纠正再三,我心里满不情愿地称呼他们为哥哥的时候,对着他们概无例外的深目高鼻外加连鬓大胡子,浮想联翩: 吃什么东西能长成这样啊?
        堂 哥哥们的名字起的特别逗人笑。小丑头,小耙子,小臭子,我心里偷笑,对着表姐堂妹弟弟和表哥们做着鬼脸,实在是搞不懂,老家的人为什么叫这种小名。大姑也 不高声,可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名字起得贱,臭蛋狗剩的,孩子的命就强、就好、就利落,这是京东老家乡下的风俗。”
        说来也怪,搞明白了,怪笑也就从脸上溜走了。
        看着大姑挨着个儿逐一吆喝着堂哥哥们的小名,聊天问话唠家常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是俯首帖耳毕恭毕敬、一脸的尊敬模样,我心底里佩服极了大姑。
        “咱们安家的姑奶奶都特别厉害,识文断字,挥毫泼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乡下人比不了的。”小臭子,大号叫做天池的堂哥对着我憨憨一笑,如是说。
        “鎏伢子咋和你们长得不一样呢?”我眼睛瞪得溜圆地问天池。
        “他是外来人,是你玉兰儿姐姐的丈夫,自然不一样。”
        堂哥哥们送来老家乡下新鲜的玉米、棒子面、小米外加特产山货,都是北京四九城里凭票证排数里长队买也买不到的稀罕之物。天知道为啥新鲜的玉米面那么好吃,粮店的凭票按户口本才可以摊到的那种细细的玉米面着实难以下咽。
        记 得有一次父亲的单位放映绝好的电影,一票难求,说定了去看电影的我,被三姑刚刚熬好的新鲜玉米棒碴儿粥引诱着,坐在床头不动声色,接二连三地喝了五碗,竟然撑得挪不动窝儿,像极了谭元寿扮演的久住沙家浜养伤的郭建光——“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爬,怎能上战场把敌杀”错了,错了,应该是改成怎么能到电影院把 电影来观赏,啊……啊!电影自然是不能去看了,害得在一旁苦等的母亲一直嘀咕:“八辈子没吃过东西,瞧你那份儿出息!”
        想起来了!
        最 爱听大人们摆龙门阵的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年暑假电视台开始播放老戏,有一场专场播放马连良的《借东风》和《群英会》,姑姑们早早就在月历上做好了记 号,生怕遗忘掉。自从有了电视,节假日我们七个孩子总是拥有霸占儿童频道电影节目的特权,唯独那天,姑姑们铁定了心一般商量好并提前和我们七个打好了招 呼:晚上的电视节目归大人们使唤。
        听《红灯记》、看《杜鹃山》长大的我,在姐妹兄弟们四处散开后,最终没有拒绝那行云流水的腔调,还有抑扬顿挫的板眼,看惯了样板戏的红男绿女,我在电视闪着 雪花的黑白不适里渐入佳境,感觉找到了四六皮黄的真正祖先。第一次从戏文里读出历史典故,引着我去读《三国演义》,应该就是那一晚了。如同抱着大部头的法 医书认正体字一样,我就觉得繁体字和老戏相通,一笔一划和起坐唱念都是那么的美!
        弟弟回来了!
        如同绕着主人讨巧的哈巴狗,像是围着鱼团团转的馋嘴猫,我平生头一回尾随在弟弟身后,嘘寒呵暖,问长问短:“快点说说啊,老家啥样子?”
        “老家真穷,真破,一片黄颜色,到处都臭哄哄脏兮兮的!”
        这个,我知道,中国的城市农村有地缘差,我从小长大的西南南方农村如是,六十年代后期农民就连解手的草纸都没有,随手用竹叶子刮!北方农村嘛,没有亲眼见过,就只能照猫画虎了。
        “老家人真高,大大爷和二大爷都七十多岁了,一米八的个头,三大爷更高,一米九,出来进去躬背哈腰的,要不门框就碰头了!”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我在父亲写的忆苦材料里读到过,他出生的年代,北平城里闹完了日寇闹内战,动不动就闹粮荒,没有什么好吃食!一家人都和老舍写的《四世同堂》那样,饥一顿饱 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饥寒交迫,却并不影响父亲长了一副标准的中国男子的身高,入伍体检时,一众军医都交口称赞,说他有体操运动员的健美身形。娘和父亲拌嘴的时候,总是喊父亲为“锉地磨”,似乎当年那个健美的父亲,也没有真正入娘的凤眼……我们都是老家繁衍出来的一爷之孙,老家人个子高,好象无形之中也 襄助了进了北京城的我们这一分支。我挺了一挺腰,登时就觉得长高了三分。
        “老家人都吃牛羊肉,羊肉馅儿的饺子,羊肉夹的馍,炖羊蝎子,还有牛肉汤、牛肉面、牛肉饼……”
        这个,我破天荒头一次听说。想一想曾经在姥姥家吃过几次羊肉的膻味儿,我忽略了小弟说的话里格外重要的最后一句:“吃的牛羊肉宰杀之前,还要请个老头子念念什么咒!”
        当年小弟说话的那个场景和如今三姑说话的影像声音交织迭印在了一起。
        答案在执着热切地问询和记忆的只鳞片甲汇总中揭晓:吃了将近十九年的阉割猪肉,我,原来是一个——穆斯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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