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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发布: 2015-5-07 21:49 | 作者: 张惠雯



        一个人如果曾有个非人类的朋友,如果他曾在某个瞬间真诚而平等地注视他那朋友的眼睛,他就会经由这双眼窥见另一种生命那纯净的灵魂,走到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中去。这样的人是幸运的。给予我此种幸运的是点点,它是一条斑点狗,在我家生活了十四年。对于我来说,这不是平常的十四年,而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四年,我从二十二岁走到三十六岁。在这段时光里,如果每次还乡在记忆里最终剩下了一些画面,那么几乎每个画面里都留有点点的影迹。
        很难用“宠物”这个词来描述点点,它是条极有灵性的忠犬,理解人、信赖人,它是我的朋友,一个忠诚、温厚、沉默的朋友。它表达爱的方式是忠诚地守在你身边,离你近一点、更近一点,直至偎依着你。它和你一起散步,总是走在你旁边,即使因为什么新奇事物稍微跑到前面几步,它也会立即意识到,然后停下来回头凝望着你- 它是在等着你。有时候,你到家附近的小店去买东西,出门时并没有带着它,但很快你会发现它来找你了,找到你,就欢喜地和你一起回家。
        前一个冬天,我有种莫名的忧虑。有一次,我和母亲打电话,我说,北方的冬天寒冷,如果点点能熬过这个冬天,它就能多活一年,那么我下次回家时 也许还能见到它。母亲叫我不要担心。过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家,家里显得格外荒凉,似乎人都出去了。于是,我想到点点,我想至少它应该在家。我到它住的杂物储藏间里找它,里面铺着干草,仿佛废弃已久,我里里外外地喊它、寻找它,突然,我想到,难道它已经不在了?因为这个梦太不详,我不愿对别人提起。两三天后,我给家里打电话,问起点点,我母亲说它正在外面卧着晒太阳呢。后来,每次打电话问起它,母亲都说它很好。
        就在几天前,我又梦见了点点。我梦见终于回家了,我走进往家去的那条小胡同,突然,点点迎面朝我跑过来,就像过去很多次我回家时一样,它是来迎接我的。不过,这次它显得更欢喜,看起来就像一两岁时那样年轻。我记得它的表情像是在笑。这是个温暖的梦,但醒来的我却十分悲伤,因为我觉得它太过温暖,倒像是种告别。这一次,我打电话给三姐,她告诉了我实情:点点已经在三个月前去世了,家里人一直瞒着我。现在想来,它大约在我做那个不详的梦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点点似乎精心地选择了自己的死期。也许为了让我这个和它聚少离多、不在场的好朋友记住它,它是在我三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天离去的,而这一天刚好是星期天,是全家人团聚的日期,姐姐们都带着孩子回来了,它因此能在临走前和大家告别。之前的三天它已经滴水不进,它一直待在它那间小屋里,卧在母亲冬天特地给它铺的厚毯子上。三天里,它再也没能站起来,姐姐试图喂它一些葡萄糖水,但它无法下咽。不知道是什么毅力让它撑到了那个星期天的中午,它一直等着,等所有人都到了以后。当时,大家聚在它的小屋里,它来回地看着他们中的每一个。大人都落泪了,狗也流泪了,孩子们抚摸着它,已经泣不成声。它就这样呼出最后一口气,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后来,大家就在后面的小菜园里埋葬了它。它死时有众人的陪伴,而不是在某个寒冷的夜里孤独地离开,它也没有长期瘫痪而后痛苦而屈辱地离开,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我不相信人或动物死后仍有灵魂,但我相信它们活着时有灵魂,这灵魂就是一颗心灵能走进另一颗心灵的桥,就是我从它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令我感动的东西。尽管如此,我想当我再回到家,我还是会去埋葬它的地方陪伴它一会儿,就像它过去无数个时候曾静静地陪伴我。那时,我们两个顺着门前那条南北大街来回地走着,常常是在夏日的晚风中,或是冬日上午温暖的阳光里。有时,我骑着自行车,它跟在旁边。最初,年轻健壮的它四蹄飞奔;再后来,它跑得慢了;终于,它老得几乎跑不动了,我得骑得很慢,还要不时停下来等它。两年前最后一次回家,点点的两条后腿骨质老化,它有时高兴地站起来想朝我走来,却会突然摔一跤。我最喜欢带它去父母在房后开辟的那个小菜园里,站在石榴树或柿子树下,吹着风,就那么安静地站一会儿,我感到我们同样在体会着世间的某种美好,那种温暖的欣欣的生意,感受着极其祥和的相伴的快乐……
        我觉得点点是条和我有缘的狗。因为尽管我常年不在家,但每次我回家,它都会立即认出我。在家里,它只愿跟随我和父亲到街上去,家里其他人只能带它出去两三百米,出了那个界限,它就会转身自己跑回家。显然,它把父亲当做老主人,把我当做小主人,我们俩是它最信任的人。我曾经和它非常亲密,那是我还在新加坡的时候,我每年都会回家住上一段时间。有一年假期,我在家住了很久,它对我比任何时候都亲密。我的房间在楼上,夜里我上楼睡觉时,它总是陪着我 一起爬上楼梯。我至今还记得它上楼时埋着头、前后腿交替跳跃、攀上一节节楼梯的样子。我们家不允许狗在人的卧室里睡觉。所以,等它陪我到了房间门口,我就得和它说再见,让它下楼去睡。它不舍得走,也不敢进屋里来,就在门口蹲着。我偶尔允许它进屋一会儿,我会坐在窗前那条棕色的布沙发上读一会儿书,而它就安静地蹲在我的脚边。如果我停下来,朝它看一眼,会发现它也正仰望着我。它看到我终于注意到它,就忍不住再往我跟前靠近一些。睡觉前,我不得不把它请出去。 而当我躺在床上以后,它仍然会蹲在门外守候一会儿。隔着纱窗门,我看到它那忠诚、沉默的影子。它似乎在仰望夜空,不知道它看见夜空中的星辰、云朵会想些什 么……朦胧的睡意中,我终于听到它下楼的、细碎的脚步声。
        那一年,我走了以后,家里人说它经常跑到楼上,在我的房间外面徘徊。有一天,母亲在电话里提起它,说点点现在变淘气了,竟然往卧室里溜。那天,她打开我房间的门换空气,再上去关门的时候,发现点点在里面,还卧在沙发上。它因为弄脏了沙发而挨了我父亲一顿训斥,因为它过去非常守规矩,不会自己溜进卧室,更不敢爬上沙发。但只有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它淘气,而是因为它怀念小主人,怀念我在沙发上读书时它伏在我脚边度过的那些夜晚。如果我说点点的陪伴甚至胜过很多人给予我的陪伴,希望不至于引起误解。在我看来,它的陪伴里有一种英语里所说的healing的力量,因为它给予人的全然的信任和爱,它能够使人的灵魂纯净起来。
        在这十四年中间,它曾经离开我们一次。那大概是它四五岁的时候,我当时不在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嫌养狗麻烦,把它送给了三姐的婆家。把它送去大约一个星期后,姐姐的婆婆给姐姐打电话,说点点除了喝水,什么食物都不吃,担心它这样下去会饿死。我姐姐赶去把它接回家。回到家里,饿得奄奄一息的它才重新开始进食。它似乎知道自己被抛弃了,以绝食来抗议,只为了回到原来的家。此后,我父母再也没有要把它送人的想法,决心把它养到老,因为它是这么一条有骨气、念旧主的狗。
        过去,点点还跑得动的时候,它每天早上跟着我父亲去买菜。我们从来不必担心它会跟丢,因为万一它找不到主人,它会自己回家。我四姐开了一家幼 儿园,有段时间,父亲每天早上去集市上买了菜会先去幼儿园给我姐姐送去。父亲出门早,到的时候四姐通常还在睡,父亲就把买好的菜放在大门外。那天早上,四 姐朦胧中听见拍门的声音,她以为是幻听,但过了一会儿,声音没有消失。后来,她下床打开幼儿园大院的铁门,发现拍门的竟然是点点。点点一进门就在院子里到处查看,我四姐就猜到一定是它在街上的人流中和父亲走失了,但它没有直接回家,因为它知道父亲会先来幼儿园送菜,所以它到这里找他。它就是这么一条聪明的狗。
        点点不算短暂的一生里生育过三次,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偷偷跑出去给自己找了伴侣。第一次它只生了一只小狗,但第二天早上小狗就不知去向。它为此狂躁地找寻了好几天,把我父亲花坛里的泥土都刨开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很顺利,每次它都生了五只小狗。但我们养不了它们,就把其中的四只都送给了亲友, 给它留一只在身边。其中第一只留下的小狗叫乐乐,所以我在《相伴》里给那只小狗起名叫“乐乐”。乐乐那窝小狗出生时刚好我在家,大家都说点点是故意选我在家的时间生育,因为它知道我待它最好。它生育后,我喂它加红糖的热牛奶。小狗长大一点儿,四处乱拉,我每天早上给它们房间的地面铺上一层干净的沙土,每天打扫它们的窝,把小狗一个个擦干净。我那一次也在家待了很久,把乐乐养到了满月。我走了以后,乐乐大概三个月时因肠胃炎死了。一年多后,点点又生了一窝小狗,这次我们仍然留下一只,叫花花,但花花后来走失了。花花走失后,我决定带点点去做节育手术。我们县城的兽医院不做这种手术,于是,我找了一辆面包车, 带它去郑州一家动物医院做手术。我们不知道它那时已经怀孕了,医生做手术时才发现它腹中有胎儿。当我看到那团模糊的血肉时,有种罪孽深重的感觉。但我极力说服自己我这么做是对的,因为我不能再让点点无节制地生育,它年纪大了,不能再损耗身体,我更不能把它的小狗交给未卜的、往往是悲惨的命运。之前送给别人的小狗,几乎没有一只能活下来。我不愿去问,更不愿想象那些小狗是在如何缺乏照料的情况下死去的。我知道,在这个县城里,狗仍被当作看家的工具、低级的畜生,许多狗连一个挡风遮雨的最简陋的狗窝都没有,它们是在一尺长的锁链上度过一生的。
        2011年,点点十一岁的时候,也是我来美国后的一年,我听说它腹下长了一个瘤子。家里人带它去兽医院,那里的人说没有办法。后来,长瘤子的地方总是溃脓发炎,我母亲和姐姐每天要给它擦洗、敷药。但我对她们说,必须想办法把肿瘤切除,这样下去狗会很痛苦,她们也会疲累不堪。点点很幸运,后来我四姐夫找到了他的两位医生朋友,这两位给人治病的医生不忌讳某些荒谬的说法,愿意为点点做手术。它的肿瘤切除了,伤口愈合得很好。医生夸奖它是一条非常勇敢、通人性的狗,因为从清洗伤口到打麻药,它从没有试图挣扎,它偶尔因疼痛扭动一下,在旁边的主人告诉它说这是给它治病呢,它就立即安静下来、默默忍受着。手术以后,它又活了将近四年,最后平静地老死,这对我们来说像是奇迹。
        我们的亲戚、朋友都说点点是有福气的狗,这无非是指我们给了它足够的食物和一个栖身之所。可是,和它给予我们的信任、爱,和它带给我们的快乐相比,我们给它的多么微不足道!作为它的朋友,我的心此时充满悲伤和愧疚。在来美国以后的这几年里,我难得陪陪它。即使在短暂的回国假期里,我也要抽空去旅游,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加之在家时亲友应酬频繁,我每天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竟忽略了这位老去的、忠诚的朋友。如今,一切补偿都已不可能。它的死令我意识到我已经太久没有回家了,它也提醒我,当一个人还能够给予爱的时候就尽力给予爱,不要寄望于不可知的未来。
        点点是一条被我们人类视为卑微的狗,但它却让我体会到仁慈、悲悯的更博大的意义。没有它的启发,我不会写出《相伴》、《安娜和我》这样的小说。人的大部分生命都浪费在那些自认为重要的事务中了,但最后发现真正赋予这生命温度的却是那些短暂的美好、瞬间的感动,在记忆里,这瞬间成为了永恒。点点留给我许多这样的瞬间,如今想起,我感到庆幸,也忍不住流泪,一切过于美好、温柔的东西总是令人伤感的,仁慈本身就令人伤感。
        人生就像一个旅途,在前面的旅途中,你不断发现新的东西,不断遇到新的朋友和所爱,你的生命成长、不断丰富,充满蓬勃的活力,而从某个时候起,亲爱日益萧索,你发觉自己开始告别那些熟悉的人、眷恋的事物,它们逐渐远离、消失,你甚至不得不面对一次次死别的痛苦,同时焦虑着另一些无可避免的、 未来的别离和失去。而不知哪一天,你自己也会远去,变成别人追忆往昔时的温柔和痛苦……这是个伤心的旅途,除非我们能将顺序颠倒过来。就像这些年来其他的告别一样,失去了这位挚爱的朋友,我擦干眼泪后仍得继续前行。而除了更加尊重、善待其他生命,我想不出更好的、纪念它的方式。
         
        张惠雯于休斯敦
        2015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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