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老人,三色堇和我

发布: 2015-4-16 17:01 | 作者: 尘凡无忧



        这一整个夏天,我都在陪着这株三色堇。
        这一整个夏天,这株三色堇都在陪着那位老人。
        
        老人慈眉善目的,据她自己说快有八十岁了,住在儿子儿媳的家里,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孙子。他们的家在比较富裕的地段,四周都是高尚住宅。所谓高尚,就是华人面孔不多。这是老人的儿媳跟老人解释的。
        房子很大,空空旷旷的。老人有自己的一个独立房间。老人经常邀请我上去坐坐,尤其雨天的时候。不过我只上去过一次。很简单的陈设,干净整洁,最醒目的是那台电视。老人说,在这座房子里,她的时间都用在陪电视里的人物了。
        老人的听力不太好,又不喜欢用助听器,要说很大声她才能够听到。所以她的房间里的电视如果打开的话,在楼下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可以想见,老人在这里的朋友很少。这里的人,肤色多样,语言多样,即便都是同一肤色,样貌相近的,也依然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不过,因为听力不好,所以对语言的懂与不懂,对老人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就像老人的几位偶尔聊聊天的熟人,各自操着不同的方言,各说各话,却好像也挺热闹。他们之间不需要完全理解彼此。只需要做倾听的模样,然后倾诉自己想说的话。这就够了。时间打发了,心情也抚慰了,然后挥挥手,继续回去过自己慢腾腾的日子,或快乐或烦恼,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寂寞。
        
        老人的两个孙子,很少跟老人交流,他们都说英文,老人自是听不懂。老人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不过,他们跟老人却并不亲密。
        这里的人情不论怎么品,都不如国内的热乎,人和人之间总好像隔着些什么,说是礼貌,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近而不亲。老人曾经这样对人说过,很有点抱怨的味道,不过,老人从来没有说过孩子们的不是。
        
        老人喜欢花儿,偏偏儿媳妇对花粉过敏。整个家里,上上下下的,没有一朵花儿,除去这株三色堇。这是老人的一位熟人听说她喜欢三色堇,就从家里移了一株给她。
        她在老家也养过一株三色堇,不过是黄色的。你爸最喜欢三色堇了。老人这样对儿子说。老人养有三个女儿。有女儿的男人,多多少少地都会对花儿有一种别样的情绪。不知道她的先生是不是因为此就爱上了三色堇。
        老人的儿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只不过,男人总是粗放些,不如女儿来得妥帖暖心。老人便常常会跟人念叨起她的国内的女儿的好来,常常说着,便沉默了,盯着那株三色堇发呆。
        花儿最终放到她的屋子里,不会让儿媳妇碰到的。她的房间,儿媳妇自然是不用进去了。
        
        老人把三色堇当成一个孩子一样栽培。天气好了,她就会拿着花盆坐在房子的前廊,那里有一把宽大的摇椅是老人专用的。很多的时光,老人就是在那里慢慢地摇着,对着三色堇发呆,或者说话,好像,三色堇听得懂她的心事。
        叶落归根。我不能老死在这里啊。老人常常这样说。可是,我怎么回去。老人叹气。她有一条腿前年下楼梯时,一个不小心没有踩实,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不过还是留下后遗症。她只能很慢很慢地走。
        
        谁送我回去呢?孩子们都这么忙。孙子又都还小。我要回去,就要程昊跟何颖一起送我回去,一个人弄不了我。老人是比较高大的人。老人摆弄一下花叶,顺便把手放在栏杆上。她的手上那些暴起的青筋像是一座座延绵的山脉。我把手轻轻放上去,感受不再澎湃的血液的舒缓的流动。
        我要是能像你就好了。老人对我说。插上翅膀就可以飞回去了。老人的眼睛看着远方,没有焦点。我跟随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苍茫的海洋。
        中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知道,老人也只能那么落寞地想象一下。连我也跟着郁闷了。蝴蝶是飞不过沧海的。
        
        谁不想家?当然是老家好。老人这样对着人说的时候,眼里就会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我来了快十年了,还是想家。只回去过两次。又快三年没有回去了。老了,来来回回哪里那么方便。老人的声音里满是被风鼓满的无奈。
        要不是帮着昊儿他们看孩子,我才不来这里受这份洋罪。养老金?我不缺。我在国内是离休的,工资根本花不完。老人这样说的时候,常常会得到对方谈话人的极力点头。我们都是这样来的。他们的脸上真的有跟老人一样的无可奈何。
        
        我老了,你却开花了。初夏的时候,老人对着三色堇说。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但觉得很熟悉很亲切,仿佛前世见过。我也喜欢三色堇,像老人一样喜欢。所以这一整个夏天,我几乎都是在老人和三色堇的身边度过的。
        三色堇的脸就是一个动人的童话故事。关键,三色堇还有那么美丽的一个名字,蝴蝶花。看到她,我就会觉得安静,就想停下来,陪着她,守护她。我想老人也是这种感觉吧。她看三色堇的眼神,总有着一种朦胧的情愫,柔和,静谧,还有一种淡蓝色的忧伤,总是让我想起三色堇的花语:深深的思念。
        
        老人也许不知道这一层。不过,喜欢只是一种直觉。或者只是因为寂寞。三色堇和我,是那么乐于倾听老人的唠叨。
        人老了,谁不嫌。我自己都嫌自己唠叨。老人这样对着三色堇说。三色堇在风里摇晃着,我知道它在说,它不嫌弃。我也不嫌弃。因为,我们其实同样寂寞。
        
        老人喜欢在门廊前吹吹风晒晒太阳。最关键的,门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人都很礼貌,认识不认识的,经过时,都会礼貌地打个招呼,用微笑寒暄一下。有时心情好了,也会停下来聊几句。这个时候的老人,脸上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透明。礼貌会让亲人间觉得生疏,而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来说,却又格外温暖。
        有几天连着阴雨。老人的关节炎犯了。路上又少有行人。我去看过她,远远地在她的窗户前跟她打招呼。她那空洞无神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像是见到老情人那样热烈兴奋。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很快就走到了尾声。三色堇的花瓣不再那么鲜艳娇嫩。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老人轻抚着三色堇的叶子叹气。我梦到老头子了。他还那么年轻,我都这么老了。
        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呢。老人有时候会把一张发黄的相片拿出来,放在三色堇的旁边,一起晒太阳。然后她对着那张照片里的青年男子说话。应当是她的先生吧。
        
        老人跟相片说话的时候,手和目光便一同在照片上轻轻摩挲着,我能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这样的时候,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湿润,仿佛用手轻轻一拧,就可以滴下晶莹的水滴。
        
        我只见过一次老人的眼泪。那是快秋天的时候。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一个时不时会过来跟老人聊聊天的中国老太太,在经过老人的门廊时,停下来站了很久。那时老人还没有出来。那位老太太过去按门铃。按了很久,老人才听到。打开门时,是一张惊喜的脸。
        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说,那边路口看见有人烧过纸钱。打听了一下,是一位广东的老先生,跟老人也曾经聊过几句的。
        
        前些天还听他说,再过一年就可以拿到政府的养老金了,还说这边天冷了,该回中国过冬了,谁想到,人说没就没了。老太太的声音无比落寞,有着秋天的风一样的凉。
        老人的脸在听着故事的时候慢慢黯淡下来,偶尔应和着叹口气,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天,老太太走后,老人对着三色堇一直出神。然后,我看到她伸出手去,在眼角用力地来回擦着。我能听到泪珠穿过空气坠落的声音。
        
        那之后几天,老人的情绪一直不高。闷闷不乐的样子。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秋风带来了今年的第一缕凉气。对节气最敏感的就是花儿了。三色堇的花瓣应风落地。老人站在那里看着掉在褐色土壤里的紫色花瓣,叹息着说,唉,连你也老了。
        她坐下来,在摇椅上,看着天空,像在看一张很远又很亲近的脸孔。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很少在外面睡着过。她总是闭上眼睛眯一小会儿。老了,觉都短,也轻。老人曾经这样自语过。
        直到我跟三色堇玩了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老人这一觉有点长。我觉得风真的是有些凉了,便走过去用手轻轻拍拍她,她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我就知道,老人走了。
        
        再看那株三色堇,它的花瓣已经都被风吹下来了。我急忙地向外走,想找人帮忙。一个不留神,被一个路过的小男孩捉住。
        小男孩太兴奋了,以致手上的力气太大了,我渐渐不能够呼吸。只听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奶奶,你看,我捉到一只多好看的蝴蝶……
        
        再次睁开眼,我看到老人就在不远的前面,走在一条光线铺出来的路上。
        那朵三色堇就立在老人的掌心。我追上去,老人似乎知道,冲我笑,你也来了,真好。她伸出另一手,让我卧在上面。
        
        我回头看老人,依然在摇椅里,安详地睡着。阳光透过门前一棵白桐树碎碎地照在她的脸上。斑驳,但温暖。
        我知道,她会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到晚上她的儿子下班回来。
        
        平日里,你一直在跟我说什么?老人问我。
        我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即使我有翅膀,即使我用尽力气去飞,还是飞不过沧海。我跟她说过很多遍,不过,她一直都没有听懂。
        干嘛要飞过沧海。哪里的风景都一样。飞过去,你就会想飞回来。老人悠悠地说。我跟昊儿说好了,把我送回我来的沧海那边去。
        
        那一路,我们三个,老人,三色堇,还有我,从未有过的开心。
        也是。蝴蝶为什么要飞过沧海。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