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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五)

发布: 2015-4-09 18:31 | 作者: 南屿



        相传300多年前,大板瑶的祖先,从湖南洞庭湖一带迁徙而来,他们历尽艰难险阻,才到了十万大山西南山麓这片深山老林里定居下来,而另外一支大板瑶却没有停下迁徙的脚步,翻山越岭,跨沟过壑,继续向越南的原始森林走去。大板瑶也称高头瑶,是一个神秘色彩浓郁的民族,他们至今仍然保持着他们鲜明、独特的生活习俗。大板瑶的妇女追求自然美和服饰美,她们喜欢把美堆砌在头上,以鲜艳夺目的红布折叠成帽子,配以鲜艳的花布作为帽披;服饰主要以黑色棉布为底色,衣服与袖口、均镶有白布和红布边;两边衣襟,配上缝有色彩斑谰图案的花边;裤为中脚长裤,也绣以红、蓝、白、黄、绿的花边图案。她们装饰头上的布板多达八十层,广西防城港市的板八乡就是这样来由的。
        大板瑶的聚居地分别是板八乡的大坑、细坑、和平村等几个村庄,经过几百年的繁洐生息,大板瑶这个民族已发展到了二千多人。在大板瑶聚居的村庄附近的高逼村,居住着另一个少数民族——壮族。高逼村只有十几户人家,零星的十几间房子沿瑶山大峡谷的溪边而建,高高的横市山耸立在家门前,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地势险峻。以山为界,山那边就是越南,山上竖立着“大清国钦州界”的17号和18号界碑。
        夹在大山腋窝下的高逼村,仿如世外桃园,这里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村里几乎没有人迈过那崎岖的山路,走向山外面的世界。那时流传一个段子,说某个村的大队支书,到县里开三级干部会,县委书记在会上面作报告,他竟在会场下呼呼大睡。后来带队的公社书记就批评他,他非常痛苦地解释说,他昨晚在床上站了一晚。公社书记很纳闷地说,有床你不睡觉,你站着做什么?他支支唔唔地用眼瞄着那顶蚊帐。公社书记一下子也摸不着头,再细问他才知道,招待所的蚊帐是鸡置形的,他不会把蚊帐打开罩在床的四周,蚊帐是直挂的,他就直挺挺地用蚊帐罩住自已在床上站了一晚。
        然而,这个闭塞落后的高逼村,突然在一夜之间走红,声名远播。1967年8月21日,村里26岁的青年民兵陆关林,用扁担俘获美国飞行员的英雄事迹,上了广播电台,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这小小的山村沸腾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部给他这位民兵英雄记二等功。
        那天天气阴沉,偶尔还下起了细雨。早上起来,陆关林就到了山里烧山灰积肥。中午,突然天上传来了飞机的声音,当时他也不大注意,因为这里是中越边境,那时美国和正和越南打仗,经常有飞机在中越边境飞来飞去。开始还觉得新奇,但时间久了也习以为常了。过了一会,他听到了轰隆隆的炮声,天上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当他抬头往天上看时,一块银灰色的东西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掉下来。他心想是飞机被炮火击中了?转眼间,就看到两团白色的东西向他这边悠悠地飘下来,他知道那是降落伞。他立即警觉起来,毫不犹豫拿起扁担向降落伞飘落的方向奔去。他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非常熟悉,每一条沟每一道坎,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他搜索了一会,听到树丛里有瑟瑟索索的响声,他立即举起扁抇大喝一声:不许动!那个美国飞行员伸手掏枪,陆关林举起扁担对着他的手打猛击一下,美国飞行员的手不能动弹了,就这样乖乖被俘了。这个老实本份的壮族青年,就这样被推上了神坛。他从大山的深处,神彩奕奕地走上了东兴、南宁、广州、北京的讲坛,用土得掉渣的普通话,反复地讲述写手们为他准备好的修辞,那些修辞很华丽,也很煽情和动人,他无愧地享受着鲜花和掌声。他朴素得像溪边的一块卵石,或者一棵八角树,开始面对闪光灯和镜头时,脸部的表情还很腼腆,甚至还很呆板和僵硬,但经一番历炼后,他已经变得非常淡定和老练了。
        我是在舞台上,从艺术的形像中认识这个民兵英雄的,他的形像深深地烙进我的脑海里,激厉着我少年的英雄梦想。他的英雄事迹上了小学课本,被文工团编成了活报剧演出,演遍了村村寨寨,在那个文化匮乏的岁月,闭塞的乡村,每每遇到放电影和文工团下乡巡廻演出,比过年还要热闹。每晚,我们一帮小孩跟着剧团跑遍方圆几十里的村寨看演出。当报幕员报出下面演出活报剧《扁担捉飞贼》时,全场掌声雷动。文工团的英俊小生扮演英雄,在台上抬手亮相,英姿勃发的造型,迷倒了多少男少女,不亚于现在从电视观看《中国好歌手》那些追星族的尖叫声和激动的泪水。剧中那个美国飞行员,在诡秘的音乐声中登场,他闪动着惊慌的眼神,鬼鬼祟祟地在热带丛林中摸索前行。那个被化妆师用夸张的手法表现的大鼻子,高耸而变形,占据了那张瘦脸的五分之一,让人捧腹。当民兵英雄举起扁担对准他时,他战战兢兢,嘴巴哆嗦着说,你的,是什么……是什么武器?然后走向舞台一侧,面向观众说了一番内心独白:中间宽,两头尖,长长扁扁,扁扁长长,在美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器啊……。这时台下的观众准笑得前仰后翻。美国飞行员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中英文对照的投降书举过头顶,嘴巴连连OK,OK,OK.……。
        若干年后,我被招到县文工团当学员,那个扮演美国飞行员的演员姓林,是一个很诙谐的老师。其实林老师他的鼻子是很平常的鼻子,但每每想起台上那个高耸变形的鼻子,就忍不住想笑。后来和他混熟了,我经常老大不小地拿他的鼻子调侃。
        一晃眼48年过去。一次很偶然的听说,民兵英雄陆关林晚年的生活十分艰难,几年前从八角树上摔下来至残,为了治伤欠了一屁股的债。我听后心里被一种无法说清的意绪缠绕着。
        2015年元旦,多日来的寒风细雨天气突然放睛,我和朋友开车沿着边境公路穿越十万大山,前往高逼村看望惦念已久的民兵英雄陆关林。我们的小车经过一个叫马鞍坳地方,这座山海拔接近千米,20多公里的盘山路,弯道比跳动的心线图还要密集。小车如一只黑色的小甲虫,缓慢而又吃力爬行。我想起1890年深秋,官至三品的钦州知州李受彤,就是从这里穿越十万进行勘界的,年迈的他风餐露宿,一双茫鞋不知蹈破多少迷雾和险阻。我透过车窗贪婪地浏览沿途的景物,想起李知州在他的七律里描写道“苦闻飒飒复箫箫,万木经霜尚未凋。”
        午后的高逼村很静,村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在一座简陋的小院门前,几条狗对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不停地狂吠,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一个年迈的妇人,从柴门里探出半个头询问我们找谁?我们问她陆关林的家在哪?她指了指坐在屋檐下编筐的老人。老人对我们几个陌生人的造访,他的目光很平静,也没有停下忙碌的双手。我们向他作了自我介绍,他才迟缓地放下手中的活,声音很低很温和地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看见坐于屋檐下的陆老已是满头白发,瘦削的脸上有了不少黑色的斑点,背也有些驼了。我的心里立即蹦出英雄迟暮的感慨。我对陆老说,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捉飞行员的故事吗。陆老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有什么好说的呢。
        陆老的妻子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插了话,她的话语里有很多抱怨和无奈。她说,英雄有什么用?英雄又不能当饭吃。我们一时无语。她接着说,前几年他从角树上摔下来,差点死了,在床上躺了两年,现在大腿还有两块钢板没取出来,连路也走不了,医药费就花了将近五万元。我们问陆老,你至今都没能享受国家的优抚政策吗?陆老的妻子用手抺着泪水,很伤心地摇了摇头。陆老的妻子说,向上面不知打了多次报告了,但都石沉大海,前不久我们还花钱请客送礼了,但是吃就吃了,没有一个音信……。陆老的妻子还要往下说,但陆老语气仍然很平静地说,算啦,算啦,唠叨个没完没了。然后叹了口气说,哎,我想国家也有困难哩。
        告别时,我掏出了二百元递给了陆老,但他极力推辞着,我只好把钱放到他编织的箩筐里。我握着那双粗糙的双手说,陆老,我有时间再来看你。我感觉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走出村口站在一个土坎上,眺望着那高高的横市山,落日的余晖把山脉涂抺得一片橙黄,给人一种迷离、怅惘的感觉,我默默地凝视那片山色,心想善良的陆老多像竖立在边境线上一块沧桑的界碑,野草已没过碑身,苔痕斑驳,在和平的年代里,已被人们渐渐忘却了。记得那个被陆老俘获的美国飞行员名叫罗伯特.费林,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后期,与美国海军、广州领事馆的官员再次来中国访问,并代表美军想要回死在这一带的那些美军飞行员的遗骨。到广西后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见把自己打下来的飞行员和陆关林。如果他还在人世,也和我们的英雄一样,追随他的祖父成为祖父了。然而,他生活在美国那样一个高度发达的国家,他肯定衣食无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陆老这个被时代造就出来的英雄,命运竟是如此的悲凉。此时,我不禁我想起著名诗人北岛的诗句: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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