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路，走也走不完。但是，突然完了。
葫芦花不知所措。所有的故事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咔嚓”一声关了。一路清香的芝麻秸，几里灿黄的油菜花，时断时续的桃花水……都被关在记忆里了。一村的人 都说葫芦花没良心，为了一点儿山外的洋钱，把乡情给断了，把五大三粗的黑豆儿给气得撞墙了。那可是墙根里掀起肚兜儿一块尿尿、竹节下头顶着头一同喝水的情 份儿呀，说断，就像砍倒了、烧光了的枯柴，断了个一干二净。葫芦花真是个狐狸精。
葫芦花怎么了？以前天天抱怨乡路走不完，现在完了，却无路可走了。白晃晃的一条高速公路通到天边，可是葫芦花不会开汽车。娶了她的这位刘先生连哄带骗地逼 着葫芦花学开车。葫芦花往车里一坐就头晕。刘先生说的都是实话，他说过美国没有家乡的山村好。葫芦花自己骗了自己。她的心像一块海绵，浸在乡情似水的山村 里太久了，久得让她就想把那乡情挤干了，匀出些空隙去吸乡村外的空气。她那时没有去过乡村外，没有的东西总是比遍地都是的东西值钱。
现在，以前那遍地都是的东西没有了，她心里却匀不出什么空隙来吸这异国他乡的空气了。每天想起来的，还是黑豆儿一大早儿站在葫芦架下，手里捧着一个蓝边白 瓷碗扯着嗓子的叫声：“葫芦花，过来喝老羊奶喽。”葫芦花喝完奶，一抹嘴说：“腥气！”黑豆儿就说：“吃大饼，吃大饼。刚出炉的。”一块香喷喷的大饼就塞 到葫芦花的小撅嘴里了。如今，每天她打开冰箱，拿出脱脂牛奶，烤上土司，端给刘先生一份，自己再一份，刘先生客客气气地说一声“谢谢”，就低头看报纸。葫 芦花闷头吃自己的那份早餐，总觉得这早晨缺点儿活气。
那时候，从太阳出山到太阳落山，黑豆儿赶着牛满坡犁地，吆喝声顺着山坡滚到山谷里，一个村的人都能听见那回声。葫芦花给黑豆儿送午饭，黑豆儿把头埋在大海 碗里，一边吃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快回去，别晒着。男人是葫芦架，女人是葫芦花，没钱送你个黄金屋，也要供你当颜如玉。”葫芦花就故意不走，一直挨到黑豆 儿又驾犁吆喝牛，她才扭着腰，一路唱着尖溜溜的山歌回村去，黑豆儿就把牛鞭甩得“噼啪”响。现在，每天从早到晚跟刘先生一起守着一个小杂货店，刘先生坐在 一边看报纸、打瞌睡，葫芦花就坐在柜台前看大街，看得人都木了。
那时候，一到傍晚，就是葫芦花最开心的时候。一听见黑豆儿高声的谈笑从多远的村口传来，葫芦花就依着小柴门，把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等着。吃完晚饭，他们 就跑得远远的，一路上老人对他们笑，小孩对他们叫：“抬花轿，接新娘，打红枣，做新郎。”他们一直跑到芝麻地，躺在地里看星星。黑豆儿就会来撩葫芦花，用 粗糙的胡子在她脸上蹭。捏着嗓子在她耳边叫她“狐狸精”。黑豆儿身上的男人气味就把葫芦花的心撩得痒痒的。现在，一到傍晚，刘先生就洗澡，洗呀，洗呀，总 也洗不完，然后带着余味绕梁的香气躺在沙发里看电视，看到大半夜，就爬到葫芦花的床上。葫芦花就对他说：“以后别抹那些香，连点儿人味都闻不到了。”刘先 生也不生气，把头放在葫芦花饱满的胸前，不到一分钟就打起呼噜来。葫芦花把他的头推下去，总是不愿碰到他脖子上挂着的老人皮。
葫芦花以为她的日子大概就这样永远不会变了。心里想着乡村的故事，眼里看着刘先生看报、睡觉。后来有一天，一个醉汉跌跌撞撞闯进杂货店来撩葫芦花，刘先生 猛然从瞌睡中惊醒，跳起来和醉汉拼命。醉汉使劲儿一推，刘先生摔在椅背上，把脊梁骨给摔折了。旁边的一家店主叫了警察，三个身强体壮的警察就来了。两个警 察把醉汉抓上警车带走了，一个眼睛碧蓝的警察留下来帮助葫芦花关了店门，送刘先生进医院。这个警察温文尔雅，嘴角上时刻挂着文明人的微笑。他跟葫芦花说 话，葫芦花听不懂，他也不着急。因为葫芦花不会说英文，他就陪着他们直到刘先生住进病房。葫芦花和刘先生对这个蓝眼睛警察千恩万谢。蓝眼睛警察摆摆手，还 说好周末来教葫芦花学开汽车。刘先生这一倒，葫芦花什么都得自己学着干了。
第二天一早，葫芦花刚开了店门，那个蓝眼睛警察就来了，比比划划告诉葫芦花，肇事的醉汉身无分文，根本付不了刘先生的医疗费，已经被送进监狱了。葫芦花一 听，就急了，刘先生一辈子只开了这个杂货店，小本小利，哪有多少积余。所以，刘先生只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只好出院了。刘先生从此下半身不能动弹，整天卧床。 好在他生性爱静，有张报纸给他看着，也就不抱怨了。
葫芦花这下子非学开车不可了。蓝眼睛警察到是如期来教她。他们在高速公路上一直开，开到尽头。尽头是一片垃圾场。他们在垃圾场绕了一圈儿，又开上一条无人 的野路。野路像乡村的路，弯弯曲曲，两边从生杂草，还有星星点点的花儿。葫芦花兴奋极了，这是向往已久的路，但她却奇怪，这样的路，怎么会出现在垃圾场后 面？！蓝眼睛警察看出葫芦花喜欢这里，就让葫芦花下车采了一蓬野花。等葫芦花再上车的时候，警察咕噜咕噜地说了一大段话，这次，葫芦花突然发现，自己竟听 懂了两个词：movie(电影)和fishing (钓鱼)。
后来，这个警察就带葫芦花去看电影、钓鱼了。再往后，警察一到葫芦花的小店里，葫芦花就关了店门。终于有一天，葫芦花告诉刘先生，她怀孕了。刘先生兴奋得 泪流满面，一个劲儿感谢菩萨给了他最后的机会，他终于有后了，他疼爱地看着葫芦花天天在店里忙，千感谢万道歉，说自己摊在床上不能照顾她。
葫芦花的肚子越来越大，刘先生躺在床上，高兴得合不拢嘴，尖溜溜的山歌小曲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葫芦花却越来越闷闷不乐了，不是丢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有一 天，她甚至还对刘先生说：她真希望这个孩子永远在她肚子里不要生出来。刘先生只当是她痛孩子、爱孩子，就说：“葫芦开花总是要结果的，小葫芦熟了自然会掉 下来，掉下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宝葫芦啊。”葫芦花这才觉得刘先生也挺可爱，也会说笑话。
然而，真是不幸，刘先生终于没有等到“宝葫芦”掉下来。弥留之际，他无限内疚地对葫芦花说：“我对不起你啊，葫芦花，我真不该把你从乡村带到这里来。不是 这里不好，只是这里的路和乡里的路不一样，这里人的眼光和乡里人的也不一样，人们各自拜的不是同样的神啊。葫芦花啊，这儿不是你的家乡，你呆在这儿既不能 当自己，也当不了别人，总是没路可走、没处可站啊。待你生了咱们的宝葫芦，就带着他回家乡吧，让他当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吧。”
终于，葫芦花生儿子了，一个蓝眼睛、黄色头发的漂亮的小婴儿。望着儿子，葫芦花松了口气。刘先生总算没有看到这个儿子，是带着他甜蜜的“宝葫芦”梦走的。
这以后，葫芦花就带着自己的金发碧眼的“宝葫芦”在杂货店里转来转去。而那个蓝眼睛警察却再也没来过。到了儿子五岁的时候，葫芦花关了杂货店，带着儿子回家乡了。
阔别数年的家乡，山还是那黛色的山，水还是那明静的水，似乎连当年黑豆儿吆喝牛的声音还在山谷里回旋着。村口站着一个小黑孩儿，带着一个红肚兜，叉着小腿 对着乡路撒臭尿，见了葫芦花和“宝葫芦”撒腿就跑，不一会儿就牵着个男人跑回来。男人正是黑豆儿，他二话没说，扛起葫芦花的行李就往家里去。黑豆儿的媳妇 早已把一桌丰盛的酒菜摆在院子里了。葫芦花的心像干了多年的海绵，只想吮吸过去那温柔似水的乡情。
不时有人把头探进黑豆家的柴门看上一眼，然后缩回去。
“这孩子不是刘先生的种呀。”
“说她是狐狸精凰荡戆桑浚 盶r
“黑豆儿幸亏没娶她！”
……
议论声不时地飞进葫芦花的耳朵，葫芦花难过极了。真是应了刘先生的话啊，乡里人看重的东西和洋人真的不一样啊。各方拜的不是一个神，乡情如水，可那水只顺 着乡下的规矩流啊。葫芦花啊，葫芦花，出了乡下的规矩，你再想回味那如水乡情，可水却永远不再往回流了。葫芦花掉起泪来，黑豆儿的媳妇看不过，跑出去骂那 些人“烂舌头”，然后劝葫芦花别理他们。
葫芦花心里有气，只好往“宝葫芦”身上撒，因为“宝葫芦”就是不肯叫“伯伯”、“大妈”，而是直呼其名叫“黑豆儿”。黑豆儿见葫芦花要打“宝葫芦”，就叫 儿子小黑孩儿带着“宝葫芦”出去玩。葫芦花一顿饭没吃完，“宝葫芦”就被一群小孩儿打回来了。孩子们在院门外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小杂种，滚回去。”
葫芦花伤心啊，乡路走完了，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这个你自动放弃的位置，再也不属于你了。
黑豆儿送葫芦花母子回美国去的那一天，葫芦花大哭了一场。黑豆儿叹口气说：“葫芦花只该在葫芦架上爬，离了葫芦架就没着落了。”
葫芦花却想得更多，葫芦花已经谢了，乡村的葫芦架也容不得“宝葫芦”挂了，哪里的“葫芦架”有“宝葫芦”的位置呢？唉，人啊，为什么不珍惜自己走熟的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