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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啾啾

发布: 2015-3-26 09:01 | 作者: 袁劲梅



        蓝鸟叫了。鸣声上下,欢快,清凉,如同流水击在淡青色的磬石上,溅起一粒粒薄荷糖般的音符。
        蓝鸟总是在男人和女人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叫。蓝鸟一叫,男人就醒了。男人照例伸手一摸,女人却不在了。男人立刻跳起来,看见女人正趴在窗口看蓝鸟。一头金发 披到腰间。男人走过去,轻轻抚弄女人的金发,女人的金发让他喜欢。女人侧过脸,用清如蓝鸟鸣声的蓝眼睛望着男人,说:“蓝鸟下了四个蛋。”
        男人看见正对着窗口的树叉上,那个蓬蓬的鸟巢里躺着四个白如玉石的小鸟蛋儿,那精雕细琢的壳儿似乎半透明,恍恍惚惚现着一呼一吸的神秘。蓝鸟站在鸟巢上方 的一根细枝上快乐地叫,那细枝轻轻颤动,点着鸣声的节拍,鼓舞着清晨的小风。男人一笑,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把手放在女人的肚子上。女人就要生孩子了。
        男人是从一个很穷的中国渔村来的。他知道男人是要娶女人的,也知道男人是要当父亲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娶一个金头发的洋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就要给他生 孩子了。他给女人讲过很多遍他母亲生他的故事:渔船在一条长长的江上行着,满天星星。江风把细浪一排排推向两岸的山崖,在黛色的绝壁下撞成碎沫。男人的父 亲拿起一把大剪刀,在江水里洗净,又在渔火中把刀口烧得发蓝,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月亮拜了三拜,等那剪刀在纯洁的月光里冷却,父亲一刀剪断了连接男人 与母亲的脐带,男人便诞生了。当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哭的时候,那带着水腥味儿的江风就融进了他的呼吸里。
        女人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诞生的故事。她和所有的美国孩子一样是在医院里生出来的。乏味。女人讨厌医院的气味。那种气味不像人的气味,倒像是修理厂的气味。
        男人是在山和水的怀抱里长大的。他儿时的故事大多是关于寻找食物。在苇塘里抓螃蟹,上山逮野兔,竹竿上粘一团面筋儿满树粘蝉,粘到了扔在火里烤着吃。能吃的果和茎他全认得。饥饿教会了他无数求生存的本领。
        女人羡慕不已。她从来不知道食物也会是幸福的一个原因。她从小就恨餐厅的嘈杂,吃饭对她只是一个任务,就像老师硬给的家庭作业。面包、奶酪对她来说不像是人的食物,倒像是加到机器里的油,不过是为了让“机器”转动而已。
        男人到城里上学。夏天把书包顶在头上,在运河里游十几里地。湿淋淋地站在太阳下晒一晒,就进教室上课。冬天沿着河岸的铁路线奔跑,跑到学校,钢笔里的墨水 都冻起来了。男人这样一天一天不停地跑着,从渔村跑到城市,从小船跳进大学。跑着跑着,男人把贫穷和愚昧给丢了,跑着跑着男人闯进了女人的国家,然后,坐 进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男人奔进实验室,奔进超级市场,奔进市政大庭,奔进了这个女人的心里。
        女人对男人佩服极了。她上学从来就是在家门口等校车,然后像机器人一样,铁腿机械地一弯一直,一步步迈上台阶,从小学迈到中学,从中学迈到大学,从大 学……她知道下一步应该再迈向一个好工作,但是,她当够了机器人。哪怕是到酒巴狂饮乱跳也摆不脱机器人的感觉。疯狂一夜,不过是机器人的某条线路一时搭错 了,明天往汽车里一坐,那些红红绿绿的交通灯就会把你又扭成一个规规矩矩的机器人,更不用说那些职业责任和法律条文。女人想当女人,想当她自己。她遇见了 男人。
        男人和女人的相遇是因为女人的头发。女人在一本中国的画报上看见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孩子的头发剪成一种简单而别致的发型,好像一个桃子。一脸生机勃勃的神 情都被那“桃子”衬托出来。女人拿着画报,硬叫她的理发师照样子把自己的金头发剪了。理发师不过是另一种机器人,指令一下,他就照着做了。于是女人的金发 四周剃了个精光,中间只留了个桃子形,金黄的一撮儿搭在前额。
        男人在图书馆看书,看见了那一撮金黄的“桃子”。“桃子”就坐在他对面的桌子前。男人忍不住笑,才笑了一下,就赶快低下头接着看书。书上全是线路和数字, 一页一页看下去,男人觉得累了,想放松一下,于是他又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金黄色的“桃子”。男人又笑。一个下午,男人想笑的时候,就看一下那个“桃子”。 女人终于开口了,她问他为什么看她一眼就笑一下。男人说因为他小的时候头发也剪成这样的形状。女人就要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着讲着,男人和女人就开始了 他们自己的新故事。
        女人是真喜欢男人。
        男人对女人说:“没有机器的时候,人做很多事。”
        女人说:“我也想做很多事。可是,现在除了当机器人没事可做。”
        男人说:“没有机器的时候人很累,我母亲一辈子都是在塘里,江里洗衣服。我四五岁了还光着屁股,穿着个红肚兜儿,这样母亲就不用给我洗太多的衣服。”
        女人脑海里便浮现出一条小渔船自浮自横在明静的水面上,一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儿在船上爬来爬去。水鸟儿绕着船鸣叫,一个母亲把孩子的红肚兜儿浸在水里漂洗,便有鱼儿围着红肚兜儿游来游去,如同古罗马人在玩斗牛。
        男人说:“我的父母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他们在船上生了我和我的两个姐姐。”
        女人立刻想象出一对男女躺在甲板上,仰望苍穹,想呼就呼,想叫就叫,和着天籁之音,随着地籁之拍,任强风从山峡扫过,无遮无挡,无修无饰,让生命的自由呼唤揉进水沫江涛,如同献给大自然的赞歌。 
        男人看着她蓝眼睛里的天真,知道了自己也是真喜欢她。面对一个被文明洗涤过的灵魂,男人常为自己残留的粗俗感到害羞,而女人却毫不介意。每次和女人那单纯 的蓝眼睛对话时,男人都自认为必须把自己对人生的理解降到中学生水平。他决定要保护她。所以等她的金头发又长长了以后,他们就结婚了。然后,住进了现在这 个窗口对着蓝鸟巢的小楼。 
        到女人快要为男人生孩子的时候,蓝鸟就下了这四个蛋。女人天天都要去看那些蛋儿变成了小蓝鸟没有。她也天天向男人描述蓝鸟如何不辞劳苦地护呵着它的宝贝蛋 儿。等那些蛋儿终于变成小蓝鸟之后,她突然向男人宣布:她不去医院生孩子,她要自己生这个孩子。她希望男人像男人的父亲一样,用烧得发蓝的剪刀,为自己孩 子的诞生剪彩。
        女人以为她的这个决定一定会让男人兴奋。可是,男人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拍拍她的肩说:“别胡闹。”
        女人说这个决定是真的。她不愿意他们的孩子重走她走过的路。孩子应该像清晨的露珠,诞生在原野上,而不应该诞生在医院那种充满苏打水气味的“大试管”里。
        男人还是笑,说:“没有医生帮助,生孩子会很疼的。”
        女人很严肃地说:“如果有些痛苦是属于女人生命中的过程,我情愿担当这种痛苦,而不要用机械和药物来把我生命中的一个过程抹杀掉。在生命中,我们能作为人 来体会的经历已经越来越少了,而那种经历方是人生之美。经过痛苦之后才能得到的做母亲的快感一定比麻醉劲儿一过便有一个陌生的婴儿躺在身边壮烈。”
        男人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你以为我母亲喜欢在渔船上生我?”
        女人说:“我是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但是,我情愿经受痛苦而体验做女人的艺术。像你母亲一样。你为什么不能像你父亲一样帮助我呢?”
        男人生气了:“这是决不可以的。我已经是科学家了,我决不可能再回头去当接生婆。”
        女人却笑:“你以为你得到的比你丢掉的更有价值?”
        男人说:“我奋斗到现在这一步,怎么能让我的孩子还诞生在野外?”
        女人说:“这是一定行的。蓝鸟还自己养育后代呢。”
        男人心里想,女人不过是说一说,玩一玩“叶公好龙”的游戏而已,等真到临盆,她一定会害怕的。于是,他便压下性子不再说话了。静等着过几天女人把这些鬼话忘掉。
        几天过去了,女人不但没忘,反而煞有介事地准备起来。自己做婴儿服,自己打电话给自己找接生婆。男人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这么胡闹。女人却高高兴兴,天天听蓝鸟啾啾,等着婴儿的出世。
        离预产期越来越近,女人丝毫没有改悔的意思。男人急得团团转。女人依旧每天跟他讲着蓝鸟如何抚育小鸟的新闻。男人决定要阻止女人这种毫无意义的倒行逆施 了。他请来产科医生找女人谈话,医生对她说在医院生孩子安全,没有医学的帮助,婴儿和大人都有可能遇到危险。女人回答说:她要创造的是她自己和她孩子的人 性。她不想生一个还没出世就被仪器监视着的现代新奴隶。现代人的脆弱,就是因为得到了文明太多的干涉。她情愿像斯巴达人那样,新生儿一出世,就把他扔进酒 桶里去炼就一下。
        男人认为女人精神出了问题。他又请来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跟女人谈了话,然后对男人说:你的女人得了“文明恐惧症”,她想摆脱社会。男人不懂社会和生孩子有 什么关系。他的女人既然敢一个人面对一次生命的创生,怎么会又是恐惧症?女人冷冷地说:你们这些人是得了“人性恐惧症”,连自己的人性都不敢去认识,当这 样的人,真还不如作一只蓝鸟。
        男人真生气了,他将女人的走火入魔迁怒于这只整日在窗口啾啾叫的蓝鸟身上。当着女人的面,他抄起儿时的技能,用强劲的弹弓狠狠地射向蓝鸟。蓝鸟正毫无防备地为它的孩子们唱着欢快的歌,一颗石弹正打在它碧蓝的胸前,蓝鸟便从属于它的枝头上倒栽下去。
        女人惊叫一声,跑下楼去,捧起蓝鸟。蓝鸟的小身体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地僵硬了。女人的蓝眼睛里含着眼泪和仇恨看着男人。第二天,女人和那四只小蓝鸟就都不在了。
        男人像发了疯的狮子,到处找女人。女人没有回来。
        傍晚,男人垂头丧气地倒在床上。他问了一个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问题:他的女人为什么会冒出来那些怪念头?他呆呆地对着那个空荡荡的鸟巢想了很久,直到沉沉 睡去。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魔鬼发明了一面魔镜,魔镜把人缺少的东西都照出来了。女人和他绕着魔镜捉迷藏,他往魔镜的正面一站,原本拥有的东西全变得不屑一 顾了-山川、河流、红肚兜儿都成了一些扁平而没有色彩的旧照片,而他缺乏的东西却变得无比诱人——钱、公司、文明人的架子像是辉煌耀眼的霓虹灯。魔镜不停 地让他上当,让他把原本有价值的东西当作垃圾,一样一样地丢掉,换回一些花里胡梢的把戏。女人跑到了魔镜的反面,对着他大叫:“别扔,那正是我现在缺少的 呀!”他不知道他的女人在魔镜的反面看见了什么,于是,他问魔镜:魔镜啊,魔镜,你是怎么做的?魔镜说:用欲望做的。男人似乎明白了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似 乎不明白为什么错。魔镜说:不用担心,按着我指示的去做吧,等你的后代跑到我的反面,你的错误自然就由他们替你承担了。男人在睡梦中惊悟:他不该杀死蓝 鸟!
        蓝鸟死了。婉转的啾啾声停了。
        清晨,尖厉的闹钟响起来。在那个没有美感的机械声中,男人醒了,伸手一摸……清晨如同死一般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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