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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

发布: 2015-3-12 18:27 | 作者: 張啟疆



        框條裡的孩子綻露如櫻盛開的笑靨:酒窩深陷,眉眼斜飛,唇線彎揚出不可思議的弧度。彷彿,五官還未長勻的小臉就要笑裂、盪散了,一種越欄而出的快樂能量。
        以前你覺得,世上最可怕的詞語叫做「情人絮語」,因為難以入戲,做不到,不笑場。你,不算是,理想情人。
        竹製的搖籃,縱橫交錯(後方背景則是光影共謀的黑白紋路),將嬰孩拘在棋盤似的某格、一角。踉蹌學步?顛躓人生?孩子趴靠竹欄呼之欲出(誰在喚他的名,逗他傻笑呢?)的神氣,呵!翻轉哭笑,顛倒乾坤。
        唯我無他的小霸王?「哈!我樂了。攝於雙連國校後院,疆兒七個月大的模樣。」照片背面的圖說,點出時空背景,也揪出那位影影綽綽的大寫他者(the Other):凝視、形塑小生命的掌鏡者。
        現在呢?更幼稚的交談浮出語表:親子對話。(不然,怎麼將孩子”誘至”懷中?)由於走火入魔,收不住,笑失禁。你把自己變成,搞怪老爸。
        哈!我樂了。誰在樂?誰使誰樂呢?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父非子,孩子口無遮攔的笑,可是識破影子父親的藏鏡人戲法,且在無意間認出漭漭大千中的小我原相?多年後離開塵世的父親問你:「還記得那一幕?記得你在笑什麼嗎?傻小子。」「誰記得住啊!」你思前想後,「前顏」不對後語,前景不同於後台;同一時空的分割畫面:相片框格所現是父親所見,還有一瞥風景,相簿、記憶不及之地,凝縮童眸的家族印記,那是遍布眸池嘴角的快樂DNA嗎?
        童眸。「瞳」這個詞是指童懵未開之目?還是觀照之眼、察人之眸的最內層、最深處?所謂回顧,是回憶自身的顧影自憐?回望濛初的驚鴻留影?勿忘影中人、畢業紀念冊、慶生紀念照、學士照、全家福、親密大頭貼……,閤上縱橫套疊的相簿,獨留那枚二吋平方的微縮原型:一部家族光影史的小我正典,你和你的童年合影。
        你又從皮夾抽出「貼心」照:一高跪,一趺坐,大小兒子面對鏡頭傻笑,笑得像,走失的小孩忽然瞧見父親身影。你左覷右瞄,反複比對:二憶(你的,以及可能留給孩子的回憶),三心(三人一心?),四體,五官,六欲,七情,的,相似度。
        昨夜入鏡的父親,橫看側望,眼裡盡是晶晶閃閃,像個見獵心喜的攝影師,流連在兒子的夢境連環圖。(夢中的你則是哭笑不得,動彈不能,壁葬在穿不透的琥珀牆內。只能用力回想:那神情,是父親為孩子過十歲生日時的喜悅?還是喜獲麟兒的神氣?)驚醒後,瞠望灰藍窗色和斜潑在天花板上的菱形光影,猛想起失怙多年的自己,依舊,一直,深陷在重重框景的層層景框裡,最深處、最內層,輾轉思念與思之不得的夾框。
        框陷的視野。九轉迷宮的愚騃。天子腳下的陣圖。天使頭上的光圈。價值的規矩、觀念的方圓,一筆一劃描塑這一生的形格或困境?唸高中時,曾被某大樓電梯的鏡牆意象驚懾。那是一座內壁兩側鑲鏡的電梯,走進其間,恍如深陷框框格格、層「入」不窮的影像迷宮;平行疊套,深不見底,東一塊、西一片,盡是側身、背面或顱後殘像,你,零碎拼湊的「你」,變成超現實畫作的扭曲虛影。
        也曾在一家婚紗店櫥窗讀到單身新娘照:新郎不在場,由雪紡紗、金蔥質覆蓋著的女顏,有一種,一觸即碎的落寞。櫥窗佈置成深紅色景,咖啡色木框的玉照擺放在正中央;新娘不顰不笑,眼睛不看鏡頭,而是睨向框外的某處,許是入鏡剎那突有所思而對不知名的什麼恍惚或焦慮。你的獵攝之眼也非鎖定她,而是望進玻璃門咖啡窗內,新娘背景牆上另一幀雪新娘獨照:漫天飛雪的國度,詭異銀色系,濛白婚紗櫥窗裡立著一具宛如雪女的白色人偶,側身,斜眸,視線定在「外框」這位血肉新娘背面。(你來不及細品兩位新娘的心情,只能貪婪搜尋夾框深處那齣千古纏訟的「幸福」殘影。)框中之框,窗內之窗,虛實互映,衍生出不可能並存的幻象:星塵落盡的璀璨寂無,堅冰般的熱情。
        複眼凝視單一線條的幾何炫惑。隻手試圖遮天,卻被穿透指縫的光分子淹沒感官、識見,影影幢幢鬼遮眼。
        馬格利特的〈愛德華自畫像〉,也曾帶給你鬼打牆般的震撼:攬鏡自照的「畫者」,面對鏡中的背影沉思,(試想,如果鏡子映照出我們的背面,而非正臉,我們會怎麼想?想像那從未親睹的自我形象?)而鏡中那位縮小的背面自己,也得面對鏡中之鏡的幻象(浮映著另一具模糊、微小的背影)……推進,想像,揣摩,揣摩的揣摩。畫家詮釋自我,不須色相臨摹,而是在真相冰河上臨深履薄;畫中人不見五官,一如現實世界的人無緣觀照自己背面,以畫為鏡,一筆劃開連體嬰的接背,呵,雙面自我,彼此注視。
        你們呢?以鏡為畫,經由回憶、夢境的鏡射,一影一相拼湊家族與自身的譜曲?只是,時間之流並非結構森然、光滑如鏡,而是不規則的延展,達利的癱軟鐘面和坦基筆下的亂石崩雲。「瞧!畫家不畫五官,而是畫自己在畫布前塗塗抹抹的背面,畫那個『四不像』的藝術自我,而且故意弄得糰糰糊糊,看清楚了吧!」站在基里柯自畫像前,幼年你似懂非懂聆聽大人解說,不自覺將右掌背緊貼父親左手心,頓感徒手赤腳攀岩的粗礪觸覺。(多年後,只能憑藉擁抱時嶙峋的撞擊感,來確定他入夢。)昨夜乍醒瞬間,虛握的掌心殘留刀割錐刺的疼痛,恍惚檢視手心手背的抽象線條(漫天光筆正在重寫現實界圖),赫見指渦、掌紋結成多節瘤、密皺紋的漸層臉廓——父親影”子”裡的,縮影。
        「爸爸看什麼?我也要看?」寶貝擠入你的兩臂間,摩娑你的指掌。
        「童年影本。一式兩份貝比照。」你隨口亂答。
        「真的?我看我看。」小腦袋就要塞進泛黃框、模糊格。
        小兒子也不甘示弱爬過來,伸手猛抓,搶鏡頭。
        「不要搶!你們的臉,快要變成壓扁扁的捏麵人。」 
        「壓扁扁的捏麵人喔!」寶貝學你口吻,笑得地上打滾。
        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透過嚴謹對稱的宅院景觀,呈現傳統中國的父權框架——女性逃跳不出的命運迷宮。好萊塢的《變臉》和香港的《無間道》也採用「攬鏡他照」的戲法表現男主角的分裂自覺:照鏡瞬間驚見我非我,而是面具的遊戲或靈魂的換裝。抽出家族相簿裡那張嬰兒像時(雪白頁底浮現一眨即逝的虛線方格),讀不到唯「我」獨尊的神氣,只見童眸深處映著夢中眼神的重疊笑意:逸出光年的父親變回一張嬰兒臉、懵初的眼睛,凝視兒子逃不出時間跑道的蒼老靈魂。
        「什麼事,這麼好笑呀?」一把摟過寶貝,一手搜尋他的胳肢窩。
        「因為,爸爸就是超好笑哇!」掙扎,扭擺,笑聲岔裂。一旁的弟弟幫腔怪叫。
        基里柯另一名作〈孩子的大腦〉:腫脹的中年男體,閉目「凝讀」閤上的經書。孩子在那裏?不睜的眼?未開的書?兩種閉關合譜的混沌狀態,卻是伏眠在不堪卒睹的衰頹肉身?就像,童年時和父親坐火車秘密進行的光影幻戲:緊盯著窗外風景和窗玻璃不放,想像一齣橫渡時間沙漠的旅行,父與子不只是同座,也是倏忽百年的旅伴。顛盪車身引發的流離感(以及,往後流離歲月所喚醒的顛躓恐懼),少年你忍不住偷瞄映在車窗上正在凝視兒子的父親的眼睛。
        「電影哪,就是電與光的留影;留影呢,就是留不住、框不下的人生光景。」帶你看畫、看電影、看山看水的壯年父親在兒子眼前翻掀厚帙畫冊,那雲破日出,啟蒙一頁。他指著馬格利特的〈原野之鑰〉:「哪!窗玻璃碎了一地,就像某些事情會讓很多專家眼鏡掉滿地,視野得以破框而出。可是唷,地上碎片卻『鑴留』著樹身、草地、天光和雲影。」破框、入鏡的詰問,望眼欲穿、顛撲不破的互頏,兒子伸出手指觸鬚,輕撫尖稜閃光的畫面——啊!超現實、反物理的「留影」,一面回覷框外那個迷離張望的迷途自我,突感錐心之痛。「還記得那一幕嗎……傻小子,『原野』是原鄉荒野?還是原初的視野?那把鑰匙,就在你的手指頭千里迢迢跋涉之地,也是樂山樂水的『樂』。」
        滿手刺扎的無形玻璃,像針筆,在尋幽探微的指掌刻劃命運的跡線。「看明白了嗎?笑得傻里傻氣的,你在樂什麼呢?」睜眼,閉目,諸相出關:潛意識、不能重現的嬰初一瞬。
        追不上父親的探詢,你回問從嬉笑轉為打鬧翻滾的兩個兒子:「幹什麼?演武打片啊?還是玩冰上曲棍呢?」
        四目齊射,複眼瞅你:父者你呀,用臨深履薄,為孩子打造,溜冰場。
        「寶寶在哭什麼?不要哭了。」畫面切換到某個冬日黃昏,捷運淡水線的車廂裡(背景色是暗綠的觀音山仰吐泛著鉻黃的橙紅偏紫),一位(單親?)年輕媽媽無能安頓哭鬧嬰兒的焦慮失措。
        原是靜謐的歸途氛圍,輕顫的車身激起一絲絲藍色不安。失神睇著窗外的女人眼角懸著刺目的爍閃(剛離開某種依戀?還是從此得自力打造另個懷念?),懷裡的孩子則像個懶貘,蜷眠在非關成長記憶的變局裡。女人像是想到了什麼,或是想擺脫什麼,一手從行囊中取出相機,斜著身,小心掰開緊箍不放的小手臂,將孩子移放在晃搖的座椅上。
        框景,對焦,按下時間之門——被擾醒的嬰兒突然放聲大哭,她趕忙趨前拍撫輕哄,等孩子再度入睡,才緩緩鬆手,回到前景位置……卻換來更激烈的回應。就這麼,媽媽抱,寶寶睡;媽媽放手,孩子嚎哭。女人噙著淚簌簌顫抖……
        顛盪。位於前前景的你望著女人偏頭凝望的動亂風景——快速幻變的大千光影,久久……你收起照片,對忙著搶玩具的兄弟說:「統統過來!爸爸帶你們去……」女人也放下相機,環緊小生命,不再執意將孩子塞進,「童年」的相框。
        
        作者簡介:張啟疆
        1961年出生,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1981年開始創作,觸角遍及小說﹑散文﹑新詩、評論領域。題材以眷村、都會、商戰見長,兼及推理、棒球、武俠、科幻等類型文學。曾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副刊主編、報社記者。現為專業作家,並開設文學教室。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等文學獎首獎近三十項。著有《導盲者》、《消失的□□》、《變心》、《愛情張老師的祕密日記》、《不完全比賽》、《26》等小說﹑散文﹑評論集共二十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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