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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那婚结的

发布: 2015-1-29 16:25 | 作者: 孟虹



        上斗不过大院来的高干子女,下争不过根红苗正的工农子弟,左压不过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们,右比不过测绘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继续留在部队,没什么盼头,想了想,只有结婚这件事靠谱,也许,婚后的日子会有些新鲜,有些想头。于是,决定离开那个画军用地图的测绘大队,结婚!
        准备和我结婚的那个人在河北正定县,隶属二炮的一个师——下面的一个团,再下面的一个营,再再下面的一个连,是连指导员。我在成都家里等候“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分配工作,闲等之机,赶到正定县结婚了事。
        唯一的嫁妆是母亲准备的一床四川特产丝棉被,被面也是四川特产的蜀绣彩缎。我认出来了,是那个被母亲压在箱底多年,儿时曾被我偷出来当戏装披挂而被暴打的那个,想不到它到底还是归了我!母亲说本来就是留着给我当嫁妆的——嗨,嫁个女儿,十几年筹措,一床蜀绣丝绵被!
        拎着用塑料布包裹严实的丝绵被,上了北去的列车。两天两夜硬座,无所事事——那是一个无书消遣的年代,长途旅行的消遣只能看窗外萧瑟的冬景,听车上的广播报站名,播新闻联播和样板戏,再,就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都离不开“结婚”主题,离不开对即将来临的洞房花烛夜的种种匪夷所思。
        …… 想起了初中时,几个小女孩因某人家里新添了弟妹而讨论起女人怎么会有孩子的大话题。当听她们说是要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做一件“很不要脸”的事情才会有孩子时,我义正辞严地驳斥“乱说!”我的论据强有力得无人敢反对:“毛主席也有孩子,伟大领袖怎么会做那种事!”想起了刚当兵时,看到男兵晾出的被套上有“地 图印儿”,要去帮人家洗而被另一女兵阻止时她那振聋发聩的启蒙之言:“别瞎帮忙,那是男人的‘例假’!”“男人也有‘例假’?”“当然!女人是红例假,男人是白例假。白例假和红例假掺在一起,就变成了小孩。”
        …… 想起了在军区司令部演出队时,那个跳《红色娘子军》主角吴清华的来自军区医院的女护士Q悄悄讲过的故事:“男人可坏了!一次,一个男兵来做阑尾切除手术, 护士长让我给他备皮,我刚给他肚皮擦上酒精,他那撒尿的东西就站了起来。吓得我嗷的一声跳开了。护士长骂我:‘叫什么叫!接着擦!’然后用手术刀背啪地敲 了那东西一下:‘下去!老实点儿!’……
        这些荒谬而神奇的说法和故事,是我当时不敢相信或者不愿相信的。信了,会摧毁很多我所崇敬的伟大男子的形象;不信,却发现了很多疑似的迹象。“真是那样 吗?”我纠结了自己好多年。直到坐在了奔结婚而去的列车上,还纠结得不得要领,纠结得脸红心跳,不知这一去的结婚,会印证到一些什么样的荒谬。
        两天后到了正定县,我的准丈夫却不在连队。我被人接到了团部驻地,说他正在团里参加什么集训,今天又去了驻扎在石家庄的师部。我被交给一个到部队探亲的小媳妇儿照顾,一头扎在人家床上就睡得人事不省。醒来时见到了要娶我的那家伙,风尘仆仆满面红光地笑着,手里提溜着他为结婚准备的物件儿——两只枕头。众人笑了:“瞧这小俩口,一人拎被子,一人拎枕头!”
        第二天一早去县城办结婚证,他的部队为我们写介绍信时发现我俩的岁数加起来不够五十——当时结婚的规定年龄。写信人十分豪爽,笔一挥,就给我们各加了两岁! 于是,平白老了两岁的我们被他的几个战友及探亲的小媳妇簇拥着来到县革委结婚登记处。办证人一眼扫过,随便一句不知是疑还是赞的话:“看起来好小啊!”就把我吓得跑了出来,死活不敢再进去,生怕露了马脚穿了帮。不知道什么人代劳签字画押,居然拿到了把我和一个男人法定到一起的红本本儿!
        晚上是婚礼,在团部礼堂。进门抬头的一刹那,触目惊心:一条长大的横幅上写着硕大一排黑体字,好象那个时期经常看到的批斗会现场,只是白条幅变成了红条幅, 上面是“XXX与XX结婚典礼”,左右还有对联:“虹志照陆心 / 携手共向前”——呵,革命者也玩藏头诗!我和我的新郎被引到两把用粗麻绳暧昧地捆绑在一起的木头椅上,而我二人却拼命地往两头挪,企图隔出一个空间,向众人证明我们不“那个”——“那个”是什么,我也莫名其妙。后面的事就是不脱俗套而颇具时代精神的系列程序被司仪不断地宣布着,诸如:感谢党,感谢毛主席, 感谢组织领导;介绍恋爱经过;唱革命歌曲;不同角色的人们讲着措辞相同的话……
        入洞房了,空前绝后的极品洞房!一个很长的仓库,用木板筑成半截矮墙,隔出好多间住满军士的房间,我们的洞房是其中一间。两张战士用的单人床拼成了婚床,很明显,中间还有一道无法拼平的沟坎。床上两条被子,一条我拎来的蜀绣丝绵被,一条军用被,极其不搭嘎地搭嘎在一起。桌上一堆贺礼,多为写满了毛主席语录及其诗词的镜框。最豪华最有创意的礼物是一盏小台灯,我在心里感念多年,至今不忘。我极其忐忑地端坐一边,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终于理解了旧社会新娘子蒙盖头的道理和好处。他拿出一块布加盖在床单上,我诧异:“干什么?”他尴尬地反问:“真不懂?”我突然想起那“红白之说”,心一颤,立马噤声……洞房花烛新婚夜,真说不清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矮墙两端那边厢,兵士们的呼噜声、辗转声、梦呓声、磨牙声清晰可辩,惊心动魄!矮墙中间这边厢,呼吸稍一粗重,木床稍有咯吱,自己都会被吓着,生怕那边厢的浮想联翩,军心涣散。新婚一夜,根本没有什么良宵苦短之说,有的只是战战兢兢戚戚惶惶,盼着天亮,天亮,天亮。 天亮了,很久不敢走出房门,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旦出门,一旦别人瞟来一眼,一旦再有人冲我一笑,便心怀鬼胎地觉得一定是晚间的什么动静被人听去了,满地只想找缝儿!
        三天后,成为我丈夫的那个人结束了团部的集训,携我荣归他当指导员的连队——连队在乡下。来到村口,又是一番恫人景象:士兵和村民们“夹道欢迎”。士兵们不说话,只是笑,憨憨地笑;小干部们一声声“嫂子”让我手足无措,怎么就成了等同于“小娘儿们”的“嫂子”!。村民们不管不顾,恣意点评:“哟!那脸蛋儿, 抹了白面儿吧?”“这么瘦啊,抗得住三级风吗?”这“三级风”后来成了我在那里的专有称谓。看热闹的孩子们拍着手又蹦又跳,连喊带叫:“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戴手表,阿姨跟在后面跑!”
        在连队,我们有了独立的房间,是那种称为“干打垒”的土坯房。地面是黄土的,被夯实过的,中间有取暖烧水用的煤炉子,靠墙是一张大炕。好歹,我们有了稍微私 密的房间;好歹,我们可以稍微放松戒备。但仍不敢放胆地“为所欲为”,因为窗下不时会有窃笑声,会在推开门的一刹那间被一堆拥在一起的脸孔吓飞了魂魄,然后看着偷窥者们在哄笑声中作鸟兽散!这些情境画面,于当日实在可恼可怒,但后来忆起,我总忍俊不禁,觉得那堆赖不唧唧的脸孔好可爱!
        一周后,他又到石家庄师部去参加什么学习班,委托留守的连长照顾我。因为连队只有男兵,所以只有男厕所。他在的时候都是他先去打探,看里面没人了才让我进 去,他在外面把门儿。他走了,连长总不能也替我探厕把门儿,于是,就命士兵专门为我砌了一个厕所,用白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女厕所”三个字,说是连队第一也是唯一的女厕所。就在他离开的当天晚上,我因为不会捣鼓那煤炉子而煤气中毒,吓坏了连长和他的战友。从那天起,为了确认我是否安好,连长每天带兵晨练路过 我的房间时,都会在我的住房外呼唤。这呼唤声是和带兵跑步的操练声穿插在一起的:“一、一、一二一!小~孟,你好吗?”“一、一、一二一!小~孟,起没起?”听过这样的出操号令和关怀呼唤吗?也能算是空前绝后的唯一吧!每当听到这呼唤声,我都会把小木窗轻启半扇,以示我安好无恙。接着,就有通讯员送来比一般干部战士们多了鸡蛋或花生的早餐。这样的情形,直到师首长有一天听说某某人的新媳妇儿被撂在了乡下连队,心有不忍,派人把我接到师部为止。
        在师部,我们住进了宽敞明亮,有暖气设备,有正经双人床的招待所。条件好了许多,但,我喜欢的留念的永不磨灭的还是连队驻地的小村庄:那间土坯房,那座稳重厚实的炕,那个我专用的女厕所,那只让我中了毒的小火炉,那群喊我“三级风”还会贴墙偷窥窃听的老乡,那顿每天由通讯员送来的窝窝头小米粥外加鸡蛋和花生的早餐,那串穿插在操练声中的连长呼唤……
        就这样,结完了我的婚,度过了我的蜜月,完成了大姑娘到小媳妇儿我的蜕变,走出了一段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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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jianghu   post at 2015-2-02 00:58:24
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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