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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那双脚——墨尔本战争纪念碑抒怀

发布: 2015-1-22 17:24 | 作者: 苏炜



        不是计划中的行程,却给我带来意外的震撼和感动。
        临离墨尔本前一日,老友小韩(应该是“老小韩”了,知青时代的金兰之交)坚持要带我到中心市区走走,说是墨尔本的都市繁华,其实毫不逊色于悉尼的。我却选择了去看市中心的植物园——还是不能忘怀那些澳洲特有的植物与生态景观吧。
        这是一片梅兰竹菊和棕榈仙人掌可以共时共生并且各呈极态的神奇土地。自植物园登车离去,心上满盈的,依旧是飞红走绿的蓬勃生意,车子却慢了下来。小韩说:“这里是墨尔本很有名的战争纪念馆,要不要看一看?”
        驻车漫步前行,一座仿希腊巴特隆神殿的巨石建筑远远耸立在广场尽头,斜阳下,大色块大明暗,劈然而起,幽亮生光。墨尔本战争纪念馆(Shrine of Remembrance,又称为忠烈祠或圣者纪念馆),最初的建筑原意,是为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国捐驱的维多利亚州市民,但很快就被当作澳洲的主要纪念场地,以悼念在战争中丧生的六万名澳州人。现在,它则被用作悼念所有为国家服役的澳州人的战争纪念馆,成为澳洲最大的战争纪念建筑。每年的澳纽军团日(4月25日)和休战纪念日(11月11日),在这里都会有隆重的纪念仪式进行。
        我随意阅读着草坪护墙上的介绍文字,不经意抬头,视线立刻被迎面影壁上的那座雕像所吸引——这是一个面容有着强烈“憨澳”(澳洲人的自我调侃)特点的战士塑像。横枪而立的高壮身架,山岩般斧削的五官,凹陷的眼窝透闪着质朴锐利的光芒。那种警惕中透着紧张、紧张中流露出疲惫的神情,是一个真正经历过战火、又仍在战场上站立守望的普通士兵所特有的。
        我打量着他,我一时觉得,我面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你的母亲,不就是日前那个在坎恩斯牧场上刚刚挤完牛奶抹着袖子向我们旅游车朗笑招手的白发妇人么?你的父亲,不正是在“十二门徒”滨海路上那个从运矿砂卡车上跳下来、忙着帮路边一辆抛锚车子出主意、递扳手的红脸汉子么?我认得他们,就像我认得你,其实就是前晚在悉尼大街上迷路,那个热情而又谦恭地为我绕了三条街带路的憨小伙一样。是的,你和我的青春,都是同一样花季的青春;你和我的父母亲,都是同一样每日傍晚翘待儿女归家的父母亲;只是如今,你的花季,凝成了这么一堆用鲜血白骨铸就的青铜,而我,已经成了比你当年的父母更年迈、却同样在翘待儿女归家的“准老人”了…… 
        战争和战场,一时间离我变得那么近,那么触手可及。在下一座掩映在绿树下的座雕前,更让我一时肃然屏息。——这是一匹拖步缓行的垂头老驴,驮着一个容颜孱弱、似在呻吟的伤兵;牵驴的士兵战友用肩膀帮扶着他,在泥泞中怅望远方,踯躅前行。——不,这不是战争的想象,这是战争的真实:每一个肉体,每一滴鲜血,每一声呻吟,都因你我此刻在这蓝天绿草之间的存活,而凸显出它的如同圣箴、如同天问一般的意义及其质疑——
        战争——战争是什么?什么是战争?
        战争的意义在哪里?战争的有意义牺牲和无意义荒谬,又在哪里?
        关于战争,每一本教科书都会这样告诉你:
        战争是一种集体和有组织地互相使用暴力的行为。广义来说,并不是只有人类才有战争。蚂蚁和黑猩猩等生物都有战争行为。
        人类的战争,是政治集团之间、民族(部落)之间、国家(联盟)之间解决矛盾的最高斗争表现形式,是解决因利益冲突引发的纠纷的一种最暴力的手段,通常也是最快捷最有效果的解决办法。战争,也可以解释为:使用暴力手段对秩序的破坏与维护、崩溃与重建。
        自人类出现以来,战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战争和文明始终交错,既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起着催化和促进作用,又时刻威胁着人类自身的生存。另外,由于触发战争的往往是政治家而非军人,因此战争亦被视为政治和外交的极端手段。
        ……还可以详引出无数不同门派、不同类型细目的关于“战争”的解释:比如“民族战争”、“革命战争”、“宗教战争”以及“常规战争”、“高科技战争”……等等,等等。
        我却想刻意去无视,这些关于“战争”的干巴巴的教义和定义。
        散布在草坪四周的立雕、圆雕,白石大殿上的浮雕、壁画,重复着各种不同的战争图景:硝烟、烽火,战马、战旗,呐喊、冲锋,车轮滚滚、前仆后继……
        我不是一个历史虚无论者或者乌托邦主义者。临风怀古,我知道人的历史无法逃避战争、漠视战争或者超越战争。我也知道,几千年人类文明史上的那些耀眼虹霓、斑斓色泽和悠远情调,有多少册页,都是被战争的鲜血和牺牲所染就、所照亮的。——正是因为战争的残暴,才辉映出凛然走向残暴的身影的英勇高大;正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才突显出为战争牺牲奉献所叠加出来的每一个微末生命的超常价值。……
        但是,我不能由此无节制地讴歌下去。因为我马上就遇到了“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的诘问——难道,“非正义战争”的牺牲,与“正义战争”的牺牲,有着同样的价值么?或者,更可以这样反问:难道,无论“正义”或“非正义”战争所牺牲的躯体,不是同一样活生生、血淋淋的躯体?在这样如山岳堆积、如地层累加、如河流凝固一般的血淋淋的躯体面前,那个各说各话、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正义”和“非正义”,难道真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吗?!
        此一刻,战争于我,绝不是干巴巴的教义。它是淋漓鲜血,它是血火劫难,它是生离死别,它是被无情撕裂的儿女情长、亲子之痛,是父母和亲人的撕心恸哭……
        战争的荒谬,就是这样,被历史的血渍显影出来了。
        眼前的战争纪念馆,本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澳洲阵亡者而建。我不禁想起不久前读到的这样一则与一战有关的轶事——
        以揭示“荒谬”主题名世的法国作家卡缪,对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印象。他的父亲,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第一批被派到战场、又第一批在战场丧生的人。直到四十岁那年,他才找到被埋葬在战场附近的父亲的陵墓。当他看见墓碑上的两个数字:“1885-1914”,他算出了父亲战死那年是29岁。——29岁!四十岁的他,竟然比埋在地下的父亲还要年长!一霎那间,他领略了战争是人世间最大的荒谬——战争竟然造成了让儿子比父亲年纪更大、由儿子来怜惜父亲的古怪结果!(见杨照《我们没有权利弃守的人文底线》)
        清风和煦。我在这片南半球的绿茵草坪上漫步,我的思绪,却袅散萦绕到了滔滔大洋相隔着的,那片曾经发生过无数逐鹿亡羊、金戈铁马的战争与杀伐的故国土地上。因为不久前一次偶然的阅读,我读到网上一篇关于“按死亡人数排序人类战争”(List of wars and disasters by death toll)的文字。一行数字,如同一通劈面抽打的长鞭——我这一介自以为生长在“礼义之邦”的华夏文弱书生,一时竟感到震惊错愕不已!
        ——原来,人类历史上,按死亡人数排列最惨烈的战争的前十位,和中国相关的,就占了七个!分别是:安史之乱,蒙古征服,满清灭明,太平天国,帖木尔征服,第二次中日战争,春秋战国。10名之外的,还有黄巾之乱,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国共内战,都在死人数字上“名列前茅”!
        ——我还来不及细究这篇网文的数据其来何自,一个洋网友的跟帖,就蓦地刺痛了我的视膜:“Huh. By those statistics alone it appears that the Chinese really like killing people.”(哇,从这些统计数字显示,中国人真的很喜欢杀人。)
        ——是耶?非耶?!悲耶?怒耶?!
        却原来,按说在世人眼里,一般身材并不彪悍、普遍性情并不狂烈暴戾的我等“华夏儿女”、“炎黄子孙”,在我们绵长、漫长而又悠长的辉煌历史中,除了三坟五典、四书五经,孔孟老庄、李杜苏黄,竟然还与“嗜血好战”、“战孚盈野”、“血流成河”、“命如草芥”等等等等这些“不伦”的字眼相连!“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们少年时代曾经沉醉过的那些“金戈铁马”的诗意想象,一旦真的与这些血淋淋的数字和真实相连,就一点儿也不浪漫,更毫无诗意可言了!
        就说上言之“满清灭明”吧,清初词人陈维崧,就曾对那一场改朝换代所造成的兵荒战乱,写下过这样一首《虞美人》:“无聊笑捻花枝说,处处鹃啼血。好花须映好楼台,休傍秦关楚栈战场开。     倚楼极目添愁绪,更对东风语。好风休簸战旗红,早送鲥鱼如雪过江东。”
        映着青春楼台的好花好风日,若然要与关河枯骨、深闺独守、凝血家书、冰封笑容……等等相关相连,战争所撕毁的,其实正是人之所以为人、人性之所以区别于兽性的那些最根基的东西。因之,千年前的一代诗圣杜甫,就在他的名诗《洗兵马》里,发出过如下呼吁:“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我心里默默怀想吟诵着古哲先贤们的诗句,漫步徐行在广袤的草坪绿野上。听见小韩在耳边轻轻说:“走,去看看那个设计很独特的战争纪念碑……”走过那盆哀悼牺牲英烈的长明火,不意间抬头,蓦地,我整个人仿若被雷击了一般,呆立在那里!
        映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我最先看见了那双脚。
        那是一双阵亡战士的残足,被六位抬棺将士以棺板托举着,又被巨大的方碑拱护着,屹立在南半球的朗朗青空下。
        我的视线始终离不开那双脚。它彷佛还在滴着血。那个棺板上我们看不见的阵亡身躯是如此的沉重,以至六位抬棺者的面容都是扭曲的,脚步是沉重迟缓的。这沉沉的脚步声,一时在我耳边隆隆响起来——不,我知道这是幻听,心头隐隐响起的,是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的旋律。那悲怆沉缓的旋律,此刻就和这抬棺将士的画面一起,充溢于蓝天绿野、天地乾坤之间……
        眼前的图像把我震慑得莫名以言,泪水,便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这是最具像、最真实的战争场景,也是最广义、最悲切的人性呼唤:
        ——不要以任何崇高的名义轻言战事,轻启战端!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比那一双耸立在青空下的残足,比那个被战争血火带走了生命的躯体,是更崇高、也更重要的东西。此乃因为,生命,是人类存在的最高形式;和平,才成为了人类的最高价值!
        ——珍视和平,就是珍视生命。而珍视每一个微末的生命,鄙弃毁损生命、践踏生命尊严的暴力和战争意识,正是我们人之为人的良知和人文的底线!
        一时间,被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战争小说家”——写过反映二战的著名的“战争三部曲”《战争风云》《战争与回忆》和《凯恩舰哗变》的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 Herman Wouk )在《战争风云》的“作者前言”中说的一段话,浮上了我的心头:“如果世上确有和平存在,那么这种和平并不是基于害怕战争,而是基于热爱和平。它不是行动上的限制,而是思想上的成熟。”
        写到这里,耶鲁校园那座校标式的建筑——哈克尼斯大钟楼的灰黑巨影,忽然在我眼前闪现。如同墨尔本的战争纪念馆一样,那也是为着纪念在一战中捐躯的一位名叫哈克尼斯的耶鲁学生,他的母亲捐出了家庭的所有而建起的这座以他命名的大钟楼。那天,负责弹奏塔楼里的钟琴的我的华裔学生小王,邀我在她轮值的时间登楼,观赏她的钟琴弹奏。顺着石头楼道陡峭的旋转楼梯向上攀援,小王涨红着脸,跟我讲述了那个将近百年前在战场上失去儿子的母亲的故事。我仰望着尖塔顶部那些巨大重叠的大钟,随着小王以白嫩的拳头在键盘上的敲击,我耳边震响起悦耳的轰鸣——带着音乐旋律,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钟乐在耶鲁的哥特式楼群间回响,向着彤云密布的天际,四散飘漾流播。我听见了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哭声和呼号——那是止战的钟声,那是呼唤和平的钟声;那是每天都定时响起来的,那些千百年来牺牲在各种战场上的战士的歌哭……
        记得,在横跨大洋洲和北美洲的越洋航班上,墨尔本青空下那双高耸的残足,始终捶打着我的视网,令我久久无法安眠。我倚着白云簇拥的舷窗,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双足卧云天,战云担两肩。 沉沉移踬步,雳雳撼山川。
        一壑飞戈剑,千家断脉泉。 旌旗掩落日,白雪哭荒烟。
        
    2012年7月25起笔,2013年12月22结篇,
    于康州衮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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