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白色谎言

发布: 2015-1-22 16:26 | 作者: 王琰



        男人, 艾雅空了两只手走出店门, 一路寻思, 一路恨恨地想, 都是吃着碗里的, 看着锅里的。由余天和的反常行为联想到她的负心汉, 去纽约任职前还口口声声说爱, 上任不到两个月, 即发来一封电子邮件, 提出结束长达两年的恋爱关系。 是她不好? 他说不是, 她无可挑剔, 如有下辈子, 他会找她; 是因为两人地位悬殊已不般配? 他说他只谈爱情不论地位身份; 那么,是他对她没了爱情? 他拒绝回答。艾雅便认准他在短短两个月内移情别恋。 她说你让我看她一眼, 我不会做出不明智举动, 发誓决不让你难堪。就让我看她一眼, 哪怕偷偷看一眼, 这样, 也可知道自己到底败在谁的手里。他说不行。艾雅说你不让我见她, 那我还是你女朋友。男朋友说,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但我们缘分已尽。
        缘分! 艾雅苦笑一声, 长吐口气, 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 客厅, 小芳穿一件白色紧身衣, 正在吸地毯。她低头拣地上的垃圾时, 绷紧在衣内的两只乳房呼之欲出。艾雅不由看着小芳年轻丰满的身材出神。小芳一回头, 尖叫道,吓死我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一点声音没有? 说罢, 朝她身后瞟一眼, 问,咦, 你不是去买菜的吗? 东西呢?
        没买, 人太多。艾雅走进卧室, 决定不把菜市一幕告之小芳。
        艾雅和衣倒在床上。眼前不断晃动着余天和略显僵硬的身躯。还有那个陌生女人, 她回眸时的眼神跟余天和一样暧昧。
        艾雅在床上翻几个身, 用枕头反扣头顶, 被压抑着的她似乎听到了小芳的哭声, 便不假思索地从床上起身, 拉开房门-----小芳正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爆米花。
        吃点吗? 刚用微波炉爆出来的。小芳含糊不清地问, 眼睛死盯着电影频道上演的爱情剧。
        你不烧晚饭? 艾雅问, 在她身旁坐下。
        这就是我的晚餐。
        今天怎么有空在家看电视? 余天和呢? 不来陪你?
        他系里新招了一个中国人, 和他一个导师, 今天系里开PARTY。小芳说着, 一转身, 睁大眼盯着她, 问,谈芝芝你认识吗? 余天和的师妹----听说她一来就急着找你, 是你的老----小芳蓦然住口, 眼神霎时变得跟谈芝芝余天和一样暧昧。 为掩饰, 拼命朝嘴里塞爆米花。
        这么说菜市场遇见的女人是谈芝芝, 她-----艾雅眼珠一转, 不解地问,她怎么会知道我的?
        她……小芳支吾道,她是你老乡。
        真的? 这倒始料不及, 艾雅瞪大眼惊喜地问。可是, 她看了看小芳不自然的神情, 又狐疑固执地问,她怎么会知道我的?
        小芳啪关掉电视, 起身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要问, 哪天你亲自问谈芝芝去。说着走向门口, 脚伸进鞋柜寻找鞋子。
        出去? 艾雅问。
        找人打两副牌。难得轻松一下。小芳略显紧张地一笑, 出门了。
        又只剩她一个人。艾雅无聊地在沙发上坐了会, 突感一阵兴奋。她完全推翻了对余天和谈芝芝眼神的怀疑: 超市人太多, 他们一定没看见她。其实, 她应该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这样, 就同乡认识了。她的同乡-----谈芝芝, 奇怪, 怎么一来要急着找我呢? 难道, 是以前的中学校友? 对, 现在国内流行校友聚会, 她一定从哪个朋友处知道了我的消息。哈, 艾雅几乎笑出声, 世界真小, 竟跑这里来与同乡加校友相聚。谈芝芝? 她绞尽脑汁寻思, 竭力捕捉那已经模糊的形象。是不是她? 她蓦感一阵惊喜, 从沙发上跳起来, 很快, 颓丧坐下, 自语,不对, 她叫谈晓紫, 不是谈芝芝。
        艾雅决定放弃追忆, 可突如其来的喜悦使她无法安静。她在客厅转了两圈, 一看壁上挂钟指向7点, 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国内父母家的电话。
        小雅, 是你吗? 母亲抱怨,怎么老不来电话? 你爸说再等等, 再等等, 今天你若不打, 我们也要打了。喂? 母亲听不见她声音就着急,你在听吗?
        妈,我遇见一个老乡。
        谈芝芝? 她已经到啦? 母亲大声问, 精神高昂地说,我一直想给你电话就是为告诉你这事。你说巧不巧, 她跑来看病, 谈着谈着, 竟然也是去你那所大学留学。我给她写了张便条, 让她去找你。大家都是同乡嘛----啊----她新到一个地方, 人生地疏, 你多帮帮人家, 知道了?
        艾雅心一沉, 全明白了。
        
        三
        
        艾雅的父母仍一如既往省吃俭用, 把积蓄换成美元, 给艾雅交昂贵的牙医学费。艾雅照收不误。 她白天打工, 晚上去成人夜校学理发、化妆及美容, 为她梦想中的发廊筹集资本。谈芝芝没来之前,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除几个好朋友, 几乎不跟留学生公寓的中国学生来往, 也不参加任何华人举办的活动。她不在乎别人怎样猜测议论她的退学和失恋, 这是她个人的事, 与别人无关。 所以, 谈芝芝没来之前, 艾雅的日子虽然带着失恋的阴影, 还是忙碌和平静的。如今不同了, 心里总结着一块疙瘩, 这块疙瘩治好了她的失恋后遗症-----爱流泪, 却使她变得多疑、和神经质了。
        一天, 拿着父母寄来的汇款单去银行, 老远见几个工程系的中国留学生迎面过来。她和他们不熟, 相互擦肩而过原本正常。可, 本来嘻嘻哈哈、谈笑正欢的几个人, 经过她身边时突然敛声屏气, 步履匆匆。其中一位, 偷觑她一眼-----眼神与余天和的眼神如出一辙。霎时, 艾雅手中的汇款单重如千斤。 她固执地回味那眼神、那嘎然而止的笑声, 他们-----一定正在嘲笑她, 挖苦她, 讽刺她----是一个只会用谎言诈骗父母血汗钱的留学生败类。现在有很多小留学生, 年龄十七八岁, 拿着父母的钱挥霍纵欲、不学无术。如果说小留学生的堕落还可用年龄小、阅历浅等借口为其开罪、惋惜; 她的所作所为却只能落下骂名。她仿佛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快看----她就叫艾雅, 谈芝芝来后急着想找又不敢见面的同乡。
        听说, 被男朋友甩了?还对自己的父母说已快结婚? 
        这种谎言倒还情有可原, 女人嘛, 想嫁人也正常。糟糕的是, 不该连父母的钱都骗: 明罢着已被学校开除, 还不说实话, 让父母寄学费。唉, 现在出国的人越来越多, 真是鱼龙混杂, 什么人都有。
        幻觉至此, 艾雅对着越来越渺小的背影, 手指痉挛地撕汇款单, 撕着撕着, 蓦然住手: 她隐瞒真相是以 “孝” 字当先, 不想给双老增添额外痛苦。她不该为此承受任何指责。 
        应当找谈芝芝解释清楚。这样一转念, 非常后悔撕毁汇单。正当她独自在太阳下把手中的碎片拼来凑去, 不知如何是好时, 低垂的眼帘内出现了三条粗粗的阴影------它们猝然分开, 急遽朝另一条小路逃遁。艾雅茫然抬头, 余天和, 谈芝芝和小芳三个人的背影, 准确无误地进入视线。
        连小芳也在躲她? 
        艾雅很快发觉, 不光小芳躲她, 几个平时无话不谈的朋友也用那种眼神看她, 并寻找托辞躲开邀请。以往,她们可是最爱摆出一副同情者的姿态, 听她哭诉那不幸的恋情。还有住在一个学生区的留学生, 不管认识不认识的, 都对她的事津津乐道。有关她的窃窃私语变得无处不在。艾雅在梦中感觉一股钻心的背痛, 这痛压迫她的胸腔, 使她在深夜发出一阵阵叹息。
        艾雅越来越不正常。
        这是小芳在某个夜晚, 被貌似梦游的艾雅吓醒后, 赤脚跑到余天和宿舍说的第一句话。那一晚, 小芳留在了余天和的单人床上。 两人恋爱半年, 终于有了实质性突破。整个过程, 小芳配合默契, 比余天和相像得还老练。 事后, 余天和捏一把小芳圆溜溜的屁股, 醋意十足地挪揄,看不出你还真行啊。小芳却问,你说梦游人眼睛会睁开吗? 余天和想了想, 摇头道,不清楚, 从来没接触过梦游者。睡罢, 别想那么多, 明天一早还要上课呢。说完, 温存地吻了吻小芳的脸, 头一歪, 传出满足的呼噜声。小芳睡不着, 从床上坐起来, 轻轻挪开男友的手臂, 出神地凝视着窗外黑郁郁的树林。此时此刻, 艾雅------是否正在继续她的夜游? 
        艾雅那一刻沉思的姿态和小芳非常相似。 她坐在床上, 双手抱膝, 眼睛睁得很大, 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树林, 树林里似乎正潜伏另一双眼睛----它们固执地与她对视, 直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她感觉不到自己了。 
        她悄无声息地打开门, 脚踩在凝着白色霜露的水泥地上, 一点也不觉得冷。她在茂密的树林间奔跑, 长发飞舞, 在风中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音。声音使她愉快, 她竭尽全力飞跑, 直到, 被一根意想不到的树枝绊倒, 跌下去, 再也爬不起来。她惬意地躺倒在地, 折磨她的背痛舒坦了。 她长长吐口气。世界真清静啊。她咧开嘴, 对着永恒的黑夜微笑, 笑容温柔。
        那一晚, 艾雅没有使用电话, 天地间一切有灵性的植物, 即是她和男友保持联络的神秘纽带。她从地上拣起一枚树叶, 放在唇上。
        是我, 艾雅。 她嘴唇一动, 树叶从唇边滑落,能猜得到我在哪里跟你说话吗? 她的眼神调皮一闪, 喃喃自语: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现在正躺在树林里。是的, 树林, 我们公寓楼前的那一大片枫树林。 还记得吗? 以前, 你常陪我来拣枫叶。 如今, 我一个人躺在这里------还不到拣枫叶的季节-----我幻想那片片枫叶, 似一阵金色的阵雨般从你手中洒落……噢, 还是不说这些伤感的话罢。提起这些, 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你可知道, 我已整整一个月不曾流泪, 不是因为时间冲淡了我的思念。艾雅摇头苦笑, 说: 不是的, 是另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暂时把我从相思的苦海中解脱了。所以今晚, 才能以如此平静的语调讲话。先从我的室友小芳说起吧, 她-----今晚出去了, 现在还没回来。估计和男友同居了。同居------艾雅深吸口气, 胸脯不平静地起伏, 语调情不自禁带着怨, 道,我们恋爱两年, 谁相信你我是清白的? 到如今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说我想男人想疯了。我现在呀, 很能体会<<红楼梦>>里的晴雯丫头-----她临死前的不甘。
        艾雅出了会神, 说,看我又跑题。讲好今晚不翻旧帐, 总忍不住。前面说到哪儿? 小芳? 对, 为什么提她? 因为, 她去男友宿舍说的第一句话必定是,艾雅得神经病了。哈, 神经病, 当初被你无情抛弃时, 倒真希望自己能够发疯, 那样的话, 就感觉不到痛苦, 就可以一直生活在幻觉里了。 如今, 我自然正常, 也很清醒, 偏有人说我神经不正常。 如果今晚 再不对你倾诉, 恐怕连我自己也得相信那些人的话了。我……
        艾雅自语至此, 地面上刮起一阵风, 树叶被风吹得在空中乱舞, 又纷纷坠落在她身上及地面上。她任由树叶遮住口鼻, 声音在嘴唇和叶片的振动中嗡嗡作响,我是一个清白、真实的女人。交往这两年, 你应该比别人更懂我----我以诚待人, 从不撒谎。但和你分手以来, 却对我父母撒了两次谎-----这两次谎其实都与你有关: 早在两年前, 和你相识的那一天起, 我像现在定期给你电话一样, 每到周末会给父母电话, 告诉他们有关我们恋情发展的点点滴滴。是我太心急, 那天你说有好消息告诉我, 以为有关婚事, 便冲动地说给父母听了。艾雅说着, 喉头被哽住,我至今都忘不了父母激动兴奋的声音, 他们说, 艾雅啊, 知道你出国这几年我们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吗? 是你孤身一人, 没个伴。 这下好啦, 我们心头的这块石头总算落地, 也可过几天安心日子了……” 艾雅再也说不下去, 一翻身, 用手捂住脸, 呜呜地哭了起来。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