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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地址的信——给我的妈妈方忠谋

发布: 2015-1-08 18:33 | 作者: 张红兵



        六
        自1970年2月7日以来,父亲就发现您在思想上、精神上、情绪上有些不正常。
        从2月13日早晨去医院上班到晚上下班,您拖着长期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的身躯连续工作了10多小时!而在这一天里,您连一口饭都没吃!送走在家吃晚饭的父亲在新汴河工地的3位同事后,您回家坐在堂屋里的小凳子上,在大木盆中搓洗我们洗澡换下来的衣服,连一口开水也没喝。
        当时,“六亲不认”——不!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我像中了魔咒,如一头张牙舞爪、疯狂嚎叫着撕咬猎物的野兽,对您进行了长时间批斗,直到午夜您被县群众专政指挥部军代表捆走。我就是一头没有人性的“狼孩”!
        我不知道您到什么时候才能喝到一口水、吃上一口饭;您那孱弱的躯体怎能经受得住如此饥寒、劳累、病痛和精神的多重折磨!俗话说:“母子心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当时的我,怎么对您连一点儿怜悯、同情、关爱之心都没有?我为何这样冷血?
        当天早上,您是否知道父亲要您请假休息不上班的用意?您是否明白舅舅上午去医院供应室帮着您消毒时的想法?您是否懂得我和弟弟在父亲安排下,先后去找您回来吃午饭的心情?虽然做过战场军医的父亲和我们不懂医学精神症状概念,但在心中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怕您发生什么意外,因为咱家不能再承受来自外界的打击了……
        七
        1965年5月,您和父亲从怀远调到固镇工作。
        1966年11月,14岁的姐姐张芳作为固镇中学革命师生代表,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检阅;回家后第5天,突然因流行性脑膜炎去世。对于女儿之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您都没有缓过来,就像祥林嫂一样,逢人谈起就说自己的小胖多么懂事、优秀。
        1967年1月16日,您和家人还沉浸在悲痛中。造反派在卫生科院内贴出了大字报,号召打倒“顽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当权派”张月昇!随后,在更多的大字报中,我第一次看到关于外公的事:“张月昇的老婆方忠谋,其父亲方雪吾系恶霸地主、国民党中统特务中心组长,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革命人民的鲜血,在1951年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我人民政府枪毙。”接着,父亲被造反派戴高帽游街,长期批判斗争。
        在一次批斗父亲的会上,您被叫上台陪斗。有人拿出写有“地主分子 母老虎”的纸糊帽子逼着您戴,您大声抗议:“这不符合党的政策!”因群众中也有不同意见而作罢。有人对戴着高帽、低头跪在水泥地上的父亲拳打脚踢。您一边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一边用双臂遮挡着来自周围的拳头、巴掌,护着父亲。批斗会结束后,您搀扶着父亲回到家中,连夜用旧布包着棉花,为父亲缝制了一副厚厚的护膝,准备下次挨斗用。
        文革进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尽管您作为“特务嫌疑”“内控使用”已在1964年取消,但到了1968年10月,您又被医院革委会作为“地主分子”、“特嫌”,进行隔离审查,限制人身自由;后来,同意由我和弟弟、舅舅轮流给您送饭。
        我看到您的脚面肿得发亮,只能穿宽松的布鞋。您每天戴着白袖章,早晚站在医院门前大路边“请罪”;白天则一丝不苟地挑水、扫地、刷瓶子、打扫厕所……为此,您始终毫无怨言;但对这种政治株连、对组织上迟迟不给您作结论非常不满。
        往事历历在目。我们多么想让厄运尽快地远去,回到那虽然艰苦但生活毕竟已好转的家庭和睦、平安幸福的年代啊。
        做梦也想不到,由于我的愚蠢导致了家庭发生巨变:不但您为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而且再次把咱家——不,是与我们有关的多个家庭推进了苦难深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八
        随着时间延长,我跪着的两腿从疼痛到了麻木。我知道您被捆绑着下跪、支持不住歪倒的滋味了;咬牙摇晃着站立起来——
        这完全是我这个把“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的红歌当真、灭绝人性的儿子让您遭的罪!
        2月13日夜晚在家里,当听到您说毛泽东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是引用人家的话时,突然间我警觉起来,闪过一个念头:前几天您说的外公不是地主、死的冤枉等话,都是为地主家庭翻案、为反革命父亲翻案!您是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我们家里出现了阶级斗争!我要捍卫毛主席!而表明自己“站稳了无产阶级革命立场”,避免今后对自己不利,是我当时的部分动机。于是我立即开始了对您的批判斗争!
        我的自利行为是卑鄙的。因为这种行为按当时法令来说虽然正确,但我的部分理由却是错误的——就是为了自私的利益! 
        从我批判您“恶毒地攻击毛泽东思想”开始,到您愤怒地回答“我立即采取革命行动,把家里的(毛泽东)像全部撕掉、砸碎”时止,在1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除了父亲说过一句话外,舅舅和弟弟几乎没说话。直到这时,父亲开口向您宣布:“从现在起,我们就坚决和你这个坚持反动立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
        父亲的话,完全是被我逼出来的!当我说“你放的毒,我条条记得清清楚楚,一条你都跑不掉”时,就做好了检举您的思想准备!这就是我的目的!经过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已被造反派批斗了20多场、刚获得“解放”的父亲心里明白:如果他不立即表态,我就会连他一起告发,全家一块完蛋!
        您不知道:在父亲让您自书供述、离家去县里汇报后,激愤的我担心他没有真的去报案,又写了一封检举信,包上我佩戴的红卫兵胸章(固镇中学红卫兵营0108号),塞进了在院里住的县群众专政指挥部军代表的宿舍门缝!
        父亲对我的行为及后果判断准确:对于您,他想遮掩也盖不住,除非把我这个“毛主席的忠实红卫兵”一棍子打死!但是,当着您和舅舅、弟弟的面,他对我这个亲生儿子下不了手!这样做只会使事情更复杂,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但在您的冤案起因上,父亲有一种错觉。
        1980年6月13日,您的冤案即将平反;因省里希望做成“安徽的张志新”案,佩兰姨来我家写回忆您的生平事迹材料。
        当晚,父亲、小姨和我们在院子里乘凉。父亲说有一个问题他想不通:您出事前,他已经“站起来”工作了,医院革委会也准许您回家吃住了,您为什么突然搞这一出?当时他想:固镇这个地方复杂,难道您能被暗藏的美蒋特务收买了吗?小姨说她也有类似想法。
        父亲和小姨都是从政治角度考虑的。我又何尝不是!我们都缺乏精神病学的常识。而这一点,一直到我为您的冤案写申诉书、彻夜不眠、边写边哭的时候才想到!
        九
        我今年60岁,比您多活了16年。我和妻子与女儿、女婿、外孙一起生活。我们4个大人都是中共党员。与您相比,我们入党根本没费劲!
        我知道:作为党员干部和您的丈夫,父亲张月昇有很多缺点、错误。在与您结合后19年的家庭生活中,他没有给予您足够的体谅、关心和爱护;其中最大的错误就是:因告发而抛弃了对您的忠诚。不过,他绝没有想陷害您的念头!
        父亲迫不得已检举您、在您越狱回家后又把您送进大牢(当时我看住您,拒绝了您进西屋洗头的要求),与我批斗您的动机相同,也出于人的本能“趋利避害”——保住两个儿子和自己!他提出与您离婚(我和弟弟申请与您脱离母子关系),同样是这种心理态度。虽然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却生生地把您送去杀头!
        为此,回乡改造、70多岁的外婆成了“双料反革命家属”,每天也站在塥梗路边上“示众”;下放农村从事繁重劳动的小姨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插队落户的舅舅受歧视被扣押信件、遭人殴打;犹愤成疾的二姨离开了人世……这些罪孽都是我造成的!
        县看守所派人来家替您要零用钱、换洗衣服,父亲不但不给还写信与您“坚决永远划清界限”,是完全错误的。对此,10年后父亲有了新的认识。1980年6月4日,父亲对我和弟弟说:“我们当年的做法也有点不讲人道了”;“我们过去受极左路线影响……现在看来上当了。”
        我们并未因“大义灭亲”得到“奖赏”:当年您死后,我和弟弟成了货真价实的“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后代。初中毕业后,同学中的大部分干部子弟进厂、升学或当兵。10月,作为知青,我和弟弟去固镇连站公社插队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父亲告发您没有任何好处:您被逮捕后,他把被子抱到东屋来,每天夜晚陪伴着我和弟弟睡觉。有一天,看到父亲拿起他20多年未摸过的针线,在昏黄的电灯光下缝补着自己的旧绒裤,我的心中无限凄凉,不由得想起了有您在的时候……
        1971年初,经同事介绍,父亲与固镇区医院一位素不相识的丧偶女清洁工结婚。为了改变环境,他调五河县商业局工作,降职为副局长;我们跟着搬了家。在1974年“批林批孔”、1978年“清理三种人”运动中,您的“罪状”成了父亲两次挨整(曾被免职)的原因之一。后来,父亲恢复了职务,一直工作到离休;2003年1月9日因病逝世。
        在此,我代表父亲向您和去世多年的外婆、二姨、健在的小姨、舅舅及家人们说一声:“实在对不起!”我们姓张的对不住老方家!我再次真诚地向您们道歉!
        尽管有所谓“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但“反革命”的丈夫、子女的政治帽子却如影随形,我们无论如何摆脱不掉。它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1972年,我招工到五河县机电排灌管理站维修车间当学徒。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消息传来,一夜之间,我的政治信念崩溃了,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随着父亲官场沉浮,我的病时好时坏,没有能力为痛苦而哀伤,为满足而欢乐,甚至想去自杀!我没有看过医生。在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慢慢地趋向理智,度过了心理危机。
        十
        难道我是一个生来就坏、本质下流的坯子吗?
        古语说:“知子莫若母”。从一出生时起,您和父亲的言行举止就开始影响着姐姐、我和弟弟。您们是儿女的第一位引路人;子女也是您们的一面镜子。我们的性格是父母的综合。
        冤案发生前5天,我在小姨、舅舅插队落户的岗寺公社溧涧大队玩,您下乡来找我,见面不喊我“铁夫”,而叫我“憨子”。案发当天傍晚,您向在家里下棋的新汴河客人介绍说:“这是我家的憨子。”我愤愤不平:您不该这样称呼我。
        当晚,在我使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官方语言,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对您的观点进行批判时,您告诫我:“孩子,你不懂得阶级斗争!”
        前不久,舅舅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回忆:“那时,我觉得铁夫日益变得无法交流,一开口就是报纸上宣传的那一套,每天背毛泽东语录。我们其他人都不能讲一句不是。”这些话使我想起:我到双三生产队玩那天,舅舅提醒我:“你和队里人讲话,不能照报纸上的话说,人家会讲你闲话的!”
        为了使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江山千秋万代不改变颜色”,为了“让全世界三分之二被剥削、压迫的人民得到解放”,为了实现“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类”伟大理想,虔诚的我不但“照报纸上的话说”,而且真的照着去做——“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对最高指示“努力学习、坚决执行、热情宣传、勇敢捍卫”……也许这就是您喊我“憨子”的原因! 
        有人说,谎言和誓言的区别是:前者是听的人当真了,后者是说的人当真了。而我把两者都当了真!为什么我失去自由行动能力赋予人类独有的尊严,让正常人觉得像个傻瓜呢?
        十一
        您对姐姐、我和弟弟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今天。我要努力地工作,报答党的恩情。”您引用苏联作家高尔基的话对我们说;“疼爱孩子,是母鸡也会做的事”。父亲给我们说他14岁参加新四军给指导员当通讯员、“皖南事变”随部队突围的七天七夜;您给我们讲自己冰天雪地在刺骨凉的河水中洗伤病员换下的敷料、深夜里点着马灯独自料理牺牲战士的遗体……您们要求子女: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好好学习,热爱劳动,艰苦朴素,团结同学,言行一致,“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我们努力按照您们的要求去做。
        1956年3月,您担任怀远县医院门诊部负责人。因热爱病人、工作认真,埋头苦干,参加了安徽省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大会。您多次向党支部递交入党申请书。而我们呢?在小学里,姐姐是少先大队干部,我是“二道杠”中队委员。我们几乎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队员”;您和父亲非常高兴。
        文革前,在固镇县卫生科宿舍,尽管工作、学习忙,您还在业余时间把家属们组织起来,和她们一起学习“老三篇”,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歌曲。在团支部书记C姨领导下,姐姐、我和弟弟参加了课外学毛著小队,经常学雷锋做好事:帮助建院墙的工人们搬砖、打扫院内厕所、去火车站打扫卫生……
        文革开始后,1966年9月,县里红卫兵大破“四旧”,焚烧了古戏装、古籍、家谱,拆除残存的庙宇等古建筑、砸碎了带有龙凤图案的家具。“人性论”、“尊卑孝悌”、“成名成家”等被作为“封、资、修”彻底批判,取代而之的是“阶级性”、“革命感情”和“又红又专”;衡量、检验事物对错是非的唯一标准是“最高指示”。
        作为一个心智不全的13岁小学生,在我刚意识到的、与生俱来的对父母家人的亲情、自由表达意愿、渴望休息娱乐等本性,突然之间被彻底抛弃了。在父亲和您赞许下,我砸碎了家里有游龙图案腌菜缸、外公使用过的青花瓷笔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张红兵”。经县委书记方忠国特批,我们学毛著小队的小学生破例参加了第一批红卫兵!
        父亲被打倒后,为了与他划清界限,表现自己“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受毛泽东表扬少先队员写父亲大字报的鼓励,有刘少奇子女等贴父亲大字报的榜样,我贴出了揭发父亲的大字报:“他折断我的玩具枪,不符合‘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思想”等。在家里,我仍然像往常一样买菜做饭、洗衣刷鞋、打扫卫生、整理房间……
        为了表达“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证明自己紧跟“伟大战略部署”,我和您一起参加批斗父亲的大会。您揭发批判父亲,但被造反派说成“避重就轻”,停止发言。我随后站起来,揭发了父亲叫姐姐写大字报留底稿等“问题”。
        对于我的忤逆行为,您和父亲不仅没有批评过我一句话,反而把我当做大人看待,总是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说话。在我的心目中,已和您们平起平坐。这样的结果,鼓励了我积极地直接参加文革这一国家政治性事件,成为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自觉地“斗私批修”、“铲除私心杂念”的狂热信徒,最终丧心病狂地将您出卖!
        妈!您、父亲和我都是表里如一、言行一致、说到做到的人,不会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我们做人太实诚了!然而,我们都缺乏理性思考的能力。如果理性主宰着我们的意志,那么我们的意志就足够有力,可以独立于本能需求、偏好或者环境做出选择。 
        既然您已看出我这个并不笨的孩子变成“憨子”,无论当时您正在遭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在下班之后、身体状况许可的情况下,您也应该和父亲商量一下,采取适当的、我能接受的方法开导、教育我,使我逐步懂得社会常识,有能力主动行动,自由选择,那该多好啊!如果您们这样做了,家庭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可悲的是:由于受到自身的局限,您和父亲都没有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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