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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谷志有

发布: 2015-1-01 16:48 | 作者: 王克明



        那次运动中,我们村儿还批判过一个受苦人郝祯有,也是因为他有反动言论。一句是“万寿无疆,挣断驴缰”,一句是“毛主席万岁,农业社倒灶八百辈子”。不过运动没完,他就迁出余家沟了。三十二年后,我找到郝祯有,问他当年挨批判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另一老汉诬告所至。当年老汉们常相聚赌博,时日久了,另一老汉欠他赌资高达十几元钱,他索要多次未果。一天见那老汉出售自制粉条,他便上前说买一大堆,扛上肩转身就走。那老汉追他要钱。他说,你欠我的钱比这多。那老汉便无奈。适逢“一打三反”,那老汉告密于组织运动的知青,说在山上劳动时,郝祯有说反动话。组织者喜,审郝祯有,令他坦白。他本不曾说过,审之茫然,数次未果。组织者便诱其女儿:让你爸承认就没事儿了。他们教他女儿记住“挣断驴缰”这句话,回家教会她爸,明儿来承认。女儿答应,但一进家门,就忘了那词儿,急得哭起,导致她爸“拒不交待、顽固不化”。这件事当时组织者也汇报上去了,也是余家沟的阶级斗争成绩。
        三十多年,我一直以为郝祯有真的说过幽默可笑的“挣断驴缰”,真的说过远见卓识的“倒灶八百辈子”。没想到,跟谷志有那事儿一样,更是当年构陷。那年头儿,打倒别人,成为自我荣耀和获取利益的唯一途径。
        也是那年,一天夜晚,我们村儿饲养员在牛圈角落里发现一个黑影,紧张地告诉了我们男知青。我们便“抓”到了一个天然的“敌人”。天上掉下个敌人来,我们兴奋莫名,把他带到村外小学校土窑洞里,严加审讯。他是个南方的农民,顶多三十来岁,头发蓬乱,面目黢黑,身形瘦小,形容枯槁,黑衣破旧,双眼恐惧,一口方言,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我们听不懂,就等于他不交待。于是,我们用绳子把他捆住,拳打脚踢。他声嘶力竭,大哭大叫,听得出来——其实看都看得出来,他冤屈、痛苦,更恐惧。而我们却为捡到个敌人而兴奋,沉浸在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之中。最后大体弄明白,他在牛圈里偷吃牛饲料。
        队干赶来,看我们太不像话,就说县里有个遣送盲流的遣返站,明儿一早送去得了,现在赶紧休息。这才止住了我们的殴打。队干给那个人弄来些水和吃的。见了吃的,他紧张地环顾周围每个人的眼睛,确认允许,就像没遭过拳脚一般,一扑上去,狂吞狂咽,旁若无人。他太饿了。看着他吃,我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人真可怜。但是,不能忘了他是“敌人”。我们怕这个“阶级敌人”夜里逃跑,就把他牢牢捆在一张小学生双人课桌上,让他这样睡了一夜。
        第二天,队里派我和另一个男生送他进城。给他吃了早饭后,我俩学电影和“小人书”里的样子,把他五花大绑,猛推一把,厉声说道:“走!”就押送“敌人”上路了,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向山外走去。他双手捆在身后,个子又小,我们嫌他走得慢,就推搡:“快走!”走到一条小溪面前时,他突然双腿一弯,扑通跪下。我俩大惊:“你干什么!”却见他低头就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山里溪水很浅,一碰就泛泥,我们那儿社员都不喝。我站立在旁,俯视他双手反绑、踡身下跪喝泥水的样子,心里忽然别扭,又冒出“这人真可怜”的念头,随口说:“这水哪儿能喝!”那男生也说:“太他妈脏了。”等他喝够自己站起,又往前走,我俩才随后跟上。进城路走了四五个钟头,他灰心木讷,一句话没说过,我俩没再推搡,没再催促。送到遣返站,我们问:“这人怎么处理?”答:“送回原籍。”把人交进去,取了收条,我们找食堂吃肉粉汤,坐下无语,半天,几乎同时说:“这人真他妈可怜。”
        后来我总想起这事儿,总想起那人真可怜,总想起我们对他的虐待。这件事情上,我早已对自己嗤之以鼻,觉得那简直就是“以革命的名义”的青春施虐狂。但是,当我近年看到介绍南方文革屠杀事件的资料时,我忽然惊恐不已,又想起了他。那个人的方言,恐怕就是广西、湖南什么地方的。而那会儿的他,能千山万水,远上陕北,昼伏夜行,潜入深山,远避人烟以隐身,偷吃饲料以果腹,可想而知,一定是面临着极为严酷的死亡威胁。我的天,他该不会是1968年屠杀的幸存者吧?或者,是“一打三反”镇压的幸存者?如果他是1968年就开始逃亡,那他就是灭门屠杀对象,被送回原籍,必死无疑。如果他是1970年才开始逃亡,那他就是“一打三反”枪毙对象,被送回原籍,也必死无疑。那是在文革杀人高潮期呀,而且可能他的故乡在屠杀。如果是这样,他极端艰辛,极度恐惧,便仅仅是为了苟延生命、残喘呼吸。可是,余家沟却成了他逃亡的终点。这时,我才惊问自己:我们做了什么?
        谷志有还住在那个破旧的古窑洞里,白羊肚手巾还系在头上,已经沧桑老态、步履蹒跚。但他总算等来了我的道歉。等了半辈子,他终于听到了我对他说:“对不起”。他笑了,说:“嗨!运动吗!你们那则会儿娃娃家,解下(懂)个甚!”他知道我喜欢陕北,就把年轻时婆姨给他细纳的一双精美遍纳鞋送给了我。50年了,一直贫穷的他,从没舍得穿过。
        可是那个人——那个被我遣送的人呢,你在哪儿呢?你还活着吗?你还能听到吗?一个在你的逃亡终点虐待过你的人,一个最后指定了你的“敌人”身份的人,一个可能把你押送上了死亡之路的人,三十八年后,在向你道歉,向你谢罪。遣返站里也没人能懂你的方音吧?不知道该往哪儿送你吧?你就这样躲过劫难,至今安度晚年了吧?你有这种幸运吗?你该不是早已死于屠杀,成了冤魂饿鬼,听不见我的谢罪了?那么,只能等来世了,来世我们还会相遇。哪怕是地久天长,我也一定要你听见:对不起!
        我们同样是人,为什么一定要划分敌我?多年以来,在否定自己有害他人的不道德行为时,我实际上一直回避这些事儿,对过错羞于启齿。直到明白人性的原则高于一切,我才懂得:必须道歉。回避过错,实际上还是在漠视曾经的人间苦难。以人性反思,我才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忏悔都可能成为人类文明的经验。
        文革年代,我也“忏悔”过。但那不是面对人性的忏悔。“灵魂深处闹革命”的结果,是决心献身。经过时间证伪,那成了说谎。那时,人们面向专制的忏悔,有无知洗脑的感恩,有极权高压的被迫,也有趋炎附势的自觉,因为任何非毛泽东思想都可以成为罪行。在初识思想之光时,我也差点儿成为“反革命小集团”一分子。那时,忏悔是专制统治的工具。                                       
        面向人性的忏悔也使我知道了我们不得不承担的历史责任。这种责任就是建设一个限制暴力、诬告、陷害行为,使它们不能发生严重恶果的制度。和平年代里,用夸大阶级仇恨来制造敌人,用继续革命来迫害同类,用迷信和崇拜来挑起鄙视人权的自相戕害。这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能搞成?忏悔和反思,才能找到并杜绝政治制度、社会价值和政治文化层面上的灾难根源,避免灾难重复。一个人性的、文明的制度应该是:毛泽东主席有权认为他身边出现了修正主义,但是制度能制约他的行为,能保证他以人类文明的方式进行他的战斗。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可以几十年不认错儿?几十年后才想起来道歉?我想,是因为制度不需要我道歉。而在积极建设民主制度的今天,个人的忏悔反思具有反抗非民主的人性价值。
        面对后代,我不愿意自己被看成精神侏儒般的长辈,不希望自己被看作害怕历史的矮人。我们不再“以革命的名义”了,但是能换成“以真诚的名义”吗?即使那会儿我真的只是被洗了脑,只是理想主义、革命狂热,我也应该把那种失去自我的行为恶果告诉孩子。让孩子思考:那是为什么?让孩子警觉:不要那历史重复。让孩子清醒:惟有一个文明的制度才可以避免发生那些事情。如果孩子们记住了,我们的个人经历就成为历史的经验了,我们曾经的青春才能有点儿价值。我对孩子说,不要放弃对灾难的记忆,否则灾难会降临于你。
        我们从自己的历史中找不到回归之路,只能选择新事物的诞生。民主是所有人的共用,人权是所有人的共享,包括谷志有、郝祯有、那个人,和我。
        人过中年,我明白了:没有敌人。
        
        (原刊《炎黄春秋》2008年第5期)
        
     王克明,1952年出生,曾在陕北插队十年。现主要从事陕北方言及民俗文化的历史继承性研究,任延安余家沟村建设顾问。著有《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中华书局2007)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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