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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四)

发布: 2015-1-01 16:18 | 作者: 南屿



        史书上记载,明清以前广西防城中越边境一带人烟稀少,只有少数的土著人和马伏波将军南征留下戍边将士的后代居住。然而,二千多年以来,中原由于战乱和灾荒,中原的客家人有五次的大南迁,明末清初又从广东、福建军几度转辗西迁至广西北部湾地区,客家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开荒垦地,人脉才开始兴旺起来。晚清著名诗人黄遵宪诗云:“筚路桃弧辗转迁,南来远过一千年,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诗中指的就是客家先民离开中原故土、历尽艰辛和苦难,迁居闽粤赣,进而向南方各省和海外发展的史实。
        听老一辈人说,从广东、福建迁徙而来的客家人,大多数都是用一对谷箩挑着全部家当,携带妻儿老小,一路转辗来到了中越边境。我的家族也是从那一时期迁徙来的。我的祖先就像一朵浮萍,随波逐流,本想继续迁移寻找更理想的栖居地,但是北仑河像一块磁铁,吸住了祖先迁徙的脚步。祖先临水而居,孤独的炊烟,从疲惫的眼角上升起,随中越边境的雾霭飘浮。他们生命的精血涂红了谷粒,涂红了牛羊,涂红了歌谣。
        北仑河的发源地在十万大山腹地的北仑村,以河为界,河的彼岸就是越南。北仑河日夜色奔流不息,穿岩过峡,一路低吟浅唱,最终汇入了浩瀚的北部湾。几百年来,这条中越边境的母亲河,她孕育了一代代边民,她日夜书写着一部不平凡的边陲史话。在这部血泪斑斑的史书中,每一朵浪花,就是这部史书生动而细腻的章节,河滩里每一块卵石就是书中的标点符号。
        居住于此的边民,如果风调雨顺的年月,他们安居乐业,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或天灾人祸,越南国就是一个避难所,逃亡者的天堂。他们敏感得像鸟儿,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噗的一声飞向另一片树林栖身,寻找生存果子;他们强烈的求生欲,毫无顾及国家的尊严,他们疯狂冲破国境线,奔上逃亡之路。明知逃亡之路是那样的艰难,命运难测,但是勇敢的客家人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和面对,决不坐以待毙,他们深谙一个道理,覆巢之下那有完卵?多少人在逃亡中,客死他乡,变成孤魂野鬼,回家的路只是亲人点燃手中的袅袅香火,和凄楚忧伤的呼唤。几百年来,沉默的界碑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故事。 
        在民国时期,中越边境一带闹灾荒,不知饿死了很多人,为了生存和延伸家族的血脉,很多客家人都纷纷逃难到越南去了。有的村竟然逃得不剩一人,成了真正的无人村。客家人天生就具有不畏艰难和勇敢的性格,也许由于长期漂泊的缘故,形成了这一生活特性。客家人大多生性幽默、机智、敏感,在他们的生存辞典里没有“逃”字,只有“走”字。在他们的意识里,“逃”是贬意的,“走”,有一种主动性,暗含着阿Q式的精神成份。他们明明是逃去越南,但他们不叫逃,而称走越南。越南那边地广人稀,处于湄公河三角洲,土地肥沃,加上气候的特定因素,种子撒到田地里,不用施肥不用除草,就呼呼地疯长,每年可收割三次稻谷。我的大伯父就是在那次灾荒举家走越南的。据说大伯定居的村子叫船头村,是一个背靠大山的地方,离我们家步行要走十天半月的路程。大伯父自走越南后再没有回来过,但从其他走越南的人口中获知,大伯父在走越南后已站稳了脚根,并已生根开花了,日子过得很殷实。他耕种的土地比国内的大地主还要多,一年的收成三年也吃不完。有一年,大伯父的谷仓着火,烧了三天三夜,谷子在火中毕剥响了三天三夜,好像一只巨大的爆米花机,不停地爆着米花,方圆几里都闻到谷花的焦香味。大伯父应了树挪死人挪生那句古训,但是和他们一起走越南的,有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无奈之下又只好拖男带女返回故里;有的尽管不好,但好马不食回头草,只能将就一生。我的父亲没有勇气走越南,只能守着那几分薄地,艰难度日。不断的战乱和动荡刚刚平息,紧接着又是三反五反,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日子过得是何等的艰难可想而知。不管走越南是顺境或逆竟,而每一次在天灾人祸和政治动荡,走越南的人总是前仆后继,绵延不绝。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越南国内那次大排华中,仅从北仑河口岸归来的的侨民就有二十多万。
        我的心中很久以来,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不是写作这篇文章,我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这个秘密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夏天萌生的。那天我独自一人在地里给玉米除草和培土,那天的太阳特别的猛烈,赤背劳作的我,被玉米的叶片在我的手上脚上,划拉下一道道血痕,还有可恶的虫子不停地袭击我,我全身红肿。想到这没完没了劳作,渺茫的人生,我的内心突然涌着一股逃亡的念头。心想只要扔下锄头,跨过界河去,隐没在那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中。但是,最后是理智还是怯弱呢?我的脚步没敢跨出去,我扔下劳作的锄头,伏在玉米地里泪流满面。我想这个念头的萌生,是那个血淋淋的场景,深深地刻进我的内心深处的缘故,让我终生挥不去。
        那是文革后期的某个晚上,几声枪响,划破了村庄的静谧。天亮了人们河边奔去,人们边走边呼喊着:死人啦!死人啦!我也夹在看热闹的人中间。人们站在河边的沙滩上,一双双恐惧的眼睛向河对岸的悬崖处张望,只见河面上漂着两具尸体,岸上几个收尸人用竹杆打捞尸体。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对面那个大队昨晚开斗争大会,一个黄姓的地主父子俩拒不交待罪行,被打得死去活来。后来就拉到河对面的峭壁上枪毙了,然后把尸首从悬崖上推了下来。那个地主是我们邻村的,村里很多人认识他们父子俩;有的说,当晚枪毙完他们父子俩后,有人提出斩草除根,他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在镇上的中学读书,家里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当晚刽子手兵分二路去追捕他们兄妹俩,庆幸的是被好心人当晚及时救走,才逃过一劫。
        在人们的议论中,我失神地看着对岸。每到春天,河的对岸开满了杜鹃花,清澈的河水倒映着红色的花朵,一条河都灿烂了。我们游过河的对岸采摘,把一束束红得耀眼的杜鹃花插在瓶子或瓦钵里,整个春天村子里都浸润在花香中。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游到河的对岸去了。
        很多年以后,我采访了他们村里人,他们向我讲述当年那个恐惧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很像电影中的场景:当晚枪毙了她的父亲和大哥后,那个地主的女儿在亲戚的带领下向界河逃去。他们出逃的地点是一个叫加龙村的地方。黑暗中他们一路跌跌撞撞逃到了界河边,其实她还不知道往哪逃,但是逃到了界河边,夜幕中她看见了立在河边上的“大清国钦州界”的界碑,她一切都明白了,她死也不肯跨过界河去。她知道,只要跨过界河去也是死,不逃也是死,她跪在七号界碑旁哭死去活来。这时追捕她的民兵越来越近,狗吠声越来越密集和凄厉,最后她扑通一声跳进了界河,她瘦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界河的彼岸。她在镇上读书的二哥,接到了死亡的消息,也连夜逃亡越南。他们兄妹俩在越南历尽艰辛,被好心的越南人收留,半年后才找到了早已定居越南的亲戚。
        一个叫林的青年,因为家里是地主成份,高考没被录取回到村里参加劳动。日子就像北仑河水哗哗流逝,转眼他已到了三十多岁,和他同龄的伙伴早已结婚生子,他依旧是孤身一人。后来村里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姑娘真诚地爱上了他,但是那个姑娘的哥哥是大队干部,对于这桩婚事村里人都明白,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某个晚上,他们在村里的田头边约会,被姑娘盯梢的大哥追踪而去,看见他们二人相偎在田边,那灭绝人性的大哥举起了火铳向林开枪,他倒在血泊中挣扎。愤怒的大哥还想补上一枪,姑娘紧紧地用身体护住心爱的人,并哭着央求大哥别开第二枪,放他一条生路。林捂住伤口逃向夜幕的深处。
        林在界河边用河水洗去血迹,嚼了一口医治刀伤的山草药,敷在伤口处,踉跄着越过界河去。在离边界不远的一个山坳里,林由于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一个打猎的瑶族老人把林背回去。老瑶人用草药从林的肩胛上吸出了二十多颗铁砂。
        林伤好后成了老瑶人的上门女婿,在越南的深山老林里过着隐居的生活。老瑶人死后,林带着妻儿从深山老林里迁到离边界不远的一座山头居住,门口向着蜿蜓流淌的界河。已是白发苍苍的林,常常坐在门口向界河这边眺望,眼睛里含着无可言说的意绪。然而界河近在咫尺,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从未跨过界河半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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