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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 盖茨基尔短篇小说《走心》

发布: 2014-12-25 17:36 | 作者: 黎江译



        我儿子名叫道格拉斯,今年十三岁的他喜欢摆弄各种玩具枪,迷恋带血腥色彩的电子游戏。他还特别爱看电视里那些稀奇古怪、惊险暴力的镜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生活的道路对每个人都不尽相同,顺其自然就好,一件事牵连另一件事,一切有它形成的原因,这么想似乎顺理成章。
        自然而然,他看起来很像我:一张大众化的脸庞,棱角分明的五官,比平常人略矮,有双雾蒙蒙的漂亮眼睛,棕褐色的头发,实在太像我。但他有个明显的缺陷,医学上叫做“自发性震颤”的毛病:他自己无法控制不自觉的痉挛动作,这使他看上去更脆弱。他不爱阅读,但是他很聪明。他对乌鸦特别感兴趣,因为他看了一档有关大自然的节目,意识到乌鸦是拥有着超过了它们生存需要的最智慧的物种之一。他画乌鸦画得特别好。惟妙惟肖,非常的生动。
        不过,多数情况下他的画里总是有持枪的人。其中有一幅我印象很深,是一个男人倒垂身体在空中被悬吊起来;还是一些人拿着电锯在锯别人——那些画里没有面孔,没有表情,只有拿着电锯的和被锯成两半的人形。夸张而恐怖,能看到有鲜血往外涌出,向上呈喷射状,恐怖得很。
        我妻子玛拉很理解我的担忧,她对我讲,这些不要紧,没什么可紧张的,只要我们在别的事上多和孩子沟通——譬如家庭聚餐,时事辩论、体育活动或者用艺术和自然的熏陶来抵消这些东西对他的不良影响,就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可不这么认为。上周,道格和我一起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查看电子邮件,这时候屏幕上快速闪出一条电影广告:“囚禁”,镜头里出现一个受惊吓的金发女孩被关在笼子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道格无动于衷,没有说话也没任何表情,但我能看得出来他被镜头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异常的冷静,那一刻,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被升华的感觉。毫无疑问,他也看得出来我所想的。于是我们俩就坐在那里一起感受这个广告的魅力。
        那时,女人安静地坐在车里,不动声色。房间里我和孩子也不动声色。女人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她做出努力笑的样子,眼角周围满是皱纹,她睁大眼睛,冷若冰霜,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电视里音乐突然变得激昂,然后广告结束,我发现儿子的注意力去了别处,画面里女人先是心事重重地徘徊,然后转过身,慢慢地走远。
        
        我想起小的时候,我时常爱一个人走街串巷,在邻里四周游荡,观察邻居们怎样让房子看起来像家,那种探寻别人秘密的感觉曾让我着迷,他们用后花园,雕像,各种盆栽,用风铃来做装饰。每当深夜我睡不着的话,我就从红房子的窗口悄悄溜出去,在周围溜达上一个钟头。我很喜欢这样,尤其在暮春时节,天气已经开始渐渐暖和,夜色里伴着各种动静——蟋蟀的唧唧声,小鸟的叫声,还有蝙蝠扇翅膀的声音,偶尔呼啸而过的引擎声,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孤独者的身影。我迷恋这种树木在夜里营造出的神秘感和黑暗气息,喜欢风吹过时树木抖动的样子,整个大树冠轻微地晃动,叶子也在摩挲。如果有微风,在夜空下独自行走,充满美好而微妙的感觉。可以适当的远离一切尘俗,保持内心柔软的部分。小镇的空气浑浊,但人们生活得很安逸,在这样温暖而又湿润的时节,居民们都喜欢开着窗户睡觉,因为镇子很小,镇里的人都很胆大。其中某些房子——事实上我指的是其中的两栋,莱格和迈尔斯两家的,都有大院子,我夜里总是会去那附近溜达。有一次,我坐在莱格家阳台前的入口处,琢磨着偷一座他们家花园里的雕塑,结果他家的猫那只猫咪跑过来趴在我身边。我好喜欢它的可爱动作,我拍了拍它,随后我站起来去弄雕像,它兴致勃勃甩着尾巴着我。莱格家的雕像是做成精灵的那种样子,而不是羊角。可爱却面目狰狞邪恶的精灵。我觉得要是放在我的房间里一定很合适。可是,那玩意实在太沉了,所以没办法,我用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勉强在院子里挪一段。
        我回顾这些往事。如今看来,我纯属没事找事,故意搞些恶作剧去惹那些在乎这些事情的人:譬如动一动雕像,往邮箱里扔一些奇怪的东西,趴在窗户边看人家吃饭、扔东西——或者去看着莱格家女儿,天真无邪的珍娜,在睡觉。她睡在一楼的房间里,床靠近窗口,我甚至能看到她的胸脯伴着均匀的呼吸,像他们家在风中的草坪一样起起伏伏,摇曳摆动。
        我做的最出格的坏事,大概就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弹珠扔进迈尔斯家汽车的邮箱里,这可能造成一个问题,如果迈尔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时候,万一它堵住油箱过滤器的话,那麻烦就大了。是会出危险的,但我猜这事儿完全没发生。
        通常情况下,我并不是热衷于制造这些麻烦,我只想能够安安静静地坐下,去认真审视观察,捕捉别人身上那些有存在感的部分,顺便在内心感受他们的日常生活。我怀疑正是这种冲动中的某些有价值的东西使我成为了如今哈德逊河谷地界项目最成功的房地产代理人:我能够知道什么样的物品和环境能够让客户找到认同感并且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我真心希望道格能拥有并保持着这种对现实世界的敏感性,并学会融会贯通。我试过很多方法鼓励他尝试接触各种新事物:我跟他在院子里练习抛球和接球,但他逐渐厌倦了这些玩法。他不喜欢徒步旅行,也讨厌出门远行,他更愿意骑自行车去他想去的地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目前最有效果的就是去钓鱼,使劲儿将带着鱼饵的鱼钩扔进哈德逊河里。真是展现了一副童年时代的美好画面。
        
        我确信我的童年是健康而正常的。但是我告诉大家,小时候你必须常出门远行,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到远方去,到自然中去寻找适合你精神气质的东西,这样才见多识广。但在很久以前有一些事情在现在人看来是异常的,当初,我父母离异,然后我母亲又找了个男朋友——我认识的大部分小孩都有这样的遭遇。我母亲和我父亲以前只要在一起,就经常在家里吵。两人分开后,还有时候在电话里隔着听筒两端大吵大闹,发出尖叫的声音。我不喜欢他们这样,但是我理解他们。貌合神离的人总是要吵架的。我从来不怕父亲会伤害母亲和我,当然我偶尔也做恶梦,梦见他变成了杀手,看到我后就一路追赶,越来越近,然后我一下子摔倒在地,双腿沉重,无法向前挪动。后来我记得曾在某本书中读到过这样的句子: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暗藏的原始恐惧。看来,这关系到每个人的隐私空间,也就是说,实际上它和现实生活没有直接联系。
        事情很凑巧:道格那个星期六要我和他去打几个小时的高尔夫球。我发现他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旦出现失误,他的情绪就变得很坏,他就开始嘴里嘟囔着骂自己,这种坏情绪又让他的下一个发球继续失误。然后他喃喃自语,“哦,上帝!”后来稍有出现失误,他的表情就变化。即便不是很明显的错误,他的脸色也很难看,这对他的心理素质是一个严酷的考验。仿佛他是一个喜欢自虐的人,我甚至心里对他很愧疚。他有时候制造发出一些喧哗声,故意发出一种听起来难受的声音,让我感到气氛紧张,甚至有些厌烦。
        作为父亲,我当然能看到他处境的不容易。我记得那些星期六,我首先是教道格如何掷球打球,我自己觉得收获不算大,在院子里练习往外掷球。我仍然不是很满意自己。于是心情紊乱复杂纠缠起来在灌木丛走了好几个来回。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态焦虑不安,起伏不定,我突然也意识到我的年龄和他之间是否隔阂。然后,我们放松心情开始正式打球。我们俩身体靠得很近,都集中注意力专心致志,在某个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特别的感受,我就启发他,要他像热爱绘画一样去自由地尽情发挥,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需要准确和生动。
        这个过程中,他表现得非常平静。当轮到他上场,他手里握杆,站着,不停地活动僵硬的手关节,提前做热身,然后选好一个角度,用力猛击,一个完美漂亮的挥杆动作完成了。紧接着,他脸色又变得焦虑起来,在为下一个球犹豫。他很快调正状态,重新来一次。恰好这时候他的自发性震颤的毛病犯了。我就给他讲解分析其中的力学常识,一天下来,感觉很充实。
        
        还有件事比较离奇,算是隐私。这件事能探知我的孩提时代。就是关于我母亲。在我出生前,她曾做过妓女。我不愿意花心思去想这些。作为一个孩子,直到六年前,我一直不晓得这些事情。我三十八岁那年,我母亲染上了“非典”,那时候全球因这种病毒害死了很多人。尤其是她周围的大多数同龄人。那回她在医院,发烧很厉害,她以为自己快要去见上帝了。她就握着我的手和我说话。我们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幽怨而清澈,嘴唇微微翘起一个角度,好像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样子。她说她只想让我知道,因为她觉得这可能会帮助我明白一些人世间的事。“这并没有什么真的不好。”她说,“我只是有阵子特别需要钱,我失业了也没别的办法,当成一份工作罢了。我并非像瘾君子那样——我只是在曼哈顿那段最艰难的时期。而且我从来没有去站街或答应皮条客的生意,我没有任何变态的想法——真的没有。我很美丽。那些家伙愿意支付金钱,仅仅是为了得到我。”
        但我母亲并没去世,所以她后来显得很尴尬,见到我,她用沙哑的嗓音微笑着告诉我:“这样也很好啊,马西!一个人在去世前勇敢告诉自己的儿子,你是一个妓女的孩子!而她却没有去世。牛吧?滑稽吧?”
        “呃,知道了。”我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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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9-10 20:02:18
第8段第一行 油箱 打错了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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