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10块钱，小手枪…这些是毫不相干的东西。是的，他们之间毫不相干。但是在某段时空内，他们组在一起，产生了奇异的景况。
1993年，我从吉林市坐一趟夜车回北京，歪打正着，不得不坐硬座车厢，更倒霉的是座位不靠窗口，而是靠在走道边，想依着窗口打一个夜盹都是妄想。至今我都记住自己座号，101号，车厢最后一排，靠走道。
火车叫直快，其实一点儿也不快，沿途一些重镇必停。上来下去的多是附近的农民。他们有的挑着扁担，有的扛着包裹，在车厢黯然的灯光下流动着，缓慢而沉重。
睡意朦胧中听到车厢的喇叭有广播，"请注意，请注意，梅河口到了，梅河口到了，本列车在此停车15分钟。"
梅河口，好漂亮的地名，在布满了墩子，沟子的东北地区，这样的地名听起来更好听。已经是深夜，除了广播声，站台很安静，买烧鸡，买茶叶蛋，买火烧的都回家了。上车的乘客不少，但绝对没有白天列车那么多，看不到前推后拥，听不到骚嚷。找到座位找不到放包裹的人，就把包裹放在腿上，找不到座位也找不到放包裹的人，就干脆把包裹放在走道里，坐在包裹上。不到几分钟，车厢恢复了原状态。
就在这时，我听到声音，命令式的，但并不洪亮，“拿钱啦，拿钱啦。”我伸头望去，车厢那一头走进四个人，身装便服，每一个人腰间别着小手枪。
我惊讶的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中年男人，眼神在问，这是怎么会回事儿。
对面的两位乘客的座位背对进来的四个便装人，非常轻声地对我说，别钉着他们，他们是铁路土匪，专门在夜车上抢钱。
“土匪”，我惊讶的要叫出来。
“别出声，别出声。他们要什么给什么。"
我屏住呼吸，假装镇静下来，让自己的眼神演成木呆呆的，望着对面两个乘客中间的空间，好像车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不甘心，还是用斜光看着由远而近的土匪。
他们不土，每个人都穿着当时时髦的韩国化纤合成毛衣，深色料裤，头发不凌乱，脸庞也没有胡茬子。不仅不象林海雪原里座山雕的喽啰们，也不象山沟里的人。
他们也不匪，倒象富有经验的列车乘务员，没有表情的执行公务，检票。四个人，两人一边，在每一排座位边，停下来，一手按着腰间的小手枪，一手伸出来接钱。每一个的乘客也不惊不叫，乖乖地从口袋里，包包里掏出钱。10块钱，20块钱…递过去。让我看的最清楚的就是那个坐在走道里的农民。他消瘦的身体从包裹堆里缓慢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10快钱，看了看手中的票子，交给了其中一个土匪。对于农民，一块钱都是大钱，但此时的农民没有激动，只有沉默，沉默中带着无奈。
整个车厢都象这个农民，沉默着。空气异常安静，好像已经真空了，或者静止了。但是人还是活着。我感觉到自己在呼吸，也感觉到其他人也在呼吸，我们的呼吸与其说我们还活着，不如说我们不想死。没有人愿意死在枪口下。
四个土匪渐渐地走向我这一排座位，我手中捏着20元钱。对面的两个男人把前递给土匪，我也学着他们把钱递给他们。
土匪象羽毛一般飘离了我们这节车厢。不一回，火车开动了。我挪动自己几乎僵硬的身体，侧过身，向前，又向后，扫描土匪们的身影。
他们消失了，好像电影结束一样。
我瞪着眼问对面的乘客，“人呢”
“下车啦"
“乘务员呢？”我再问。
“在乘务员休息室。”
“他们不管么…?”
“你是哪里人? ”对面的乘客只是问，不回答
“我回北京。”
“在北京哪里工作。”
“学校。”
“太单纯啦，第一次出门？”
“第一次来东北。”
“我们常坐这趟车，这种事不新鲜。”
“？？”
车轮咣当咣当地转动着，走着，压倒了整个世界微弱的呼吸声，压倒了车厢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