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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墨书写的疏削淡影——邰筐诗歌简论

发布: 2014-12-11 19:57 | 作者: 王莹



        从参加青春诗会到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再到荣膺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邰筐以其风骨与神思并举的写作成为诗坛最受关注的诗人之一。邰筐的诗歌少见张扬而激情澎湃的词句以及宏大叙事,他亦放弃了犀利见血的手术刀式的语言,而是用极其朴而不拙的词句写出了最深重的意蕴。他敢于闯入诗歌创作的险境,去探求现实的生存法则和道德理想之间的盲区,去拷问历史与现实、兴与废之间折射出的尴尬。邰筐笔下的意象世界凝练大气,“超其象外,得其环中”【1】,清远淡泊,而在这平静的表象背后,却历历可见无论是邰筐自己还是他的读者,在品读他诗作的同时内心已历经了一场起承转合,从被他不动声色的淡然引入诗境,到风平浪静之中猛然触礁般探到他诗中坚硬的思想内核,被震摄之余,却归于“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悠长与隽永。自此,方知,邰筐的写作是浓墨书写的疏削淡影,参差的对照反衬,令他的诗歌自成一个气韵生动的独立场域,一种不可为任何其他同类复制和模仿的精神空间。
        
        一.亘古困惑的承续与新变——心灵家园和独醒灵魂的找寻者
        出世与入世,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仕与隐,一直是千百年来困惑无数文人墨客的命题。事实上,挣扎千年,鲜有人真正探寻到真相和答案,最终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抵达恰切的平衡点。纵然魏晋南北朝文人奇思而创的“朝隐”,亦不过透露了身在宦海的文人内心对“采菊东篱”、“归园田居”的诗意栖居和宁静致远的精神格局的追慕与向往,真正的“朝隐”,古今之下,真正成就两全者能有几人?邰筐就是将这种亘古的困惑植入了自己的诗歌,植入了当下,植入了都市人的心灵世界。在其中,邰筐参悟着生命的秘语。只是曾经的仕隐之争,早已换作都市中的沉浮与摇摆。
        “此时——/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找不到痛苦的根源/就像我活着/却失去了深究的勇气”。(《痛苦的根源》)邰筐所面临的痛苦,已成一种集体无意识的都市病。生活节奏的快速,生活压力的巨大,竞争的激烈,就业的艰难,钢筋水泥隔绝的人与人之间的真诚、温情、关怀,高层建筑物林立而被挤压得越来越少的城市空间,被物质欲望驱使而生出的越来越多的铤而走险不择手段的罪恶……都市人的孤独与焦虑,奔波与忙碌,导致了他们更多地选择麻木与妥协,“被时光奴役着/从这儿到/那儿”,“就像一只蜗牛——/走得再慢也不舍弃欲望的壳”。这只蜗牛,是一个极具思想深度的意象,在它身上,已经凝结了一个永恒的悖论。欲望的壳看似累赘,却是柔弱卑微的蜗牛唯一的防御和家园,是它的生命赖以维系的根本,失去壳,它将随时面临毁灭。这只蜗牛,就是当下都市人形象的写照,是一个时代的隐喻。邰筐刺破了一个真相,一个往往为大多数人缺乏勇气深究的真相——都市人的尔虞我诈,处心积虑,沽名钓誉,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他们为之羞愧却日复一日,习惯成自然。邰筐藉由一只蜗牛的形象,将富有悲剧感的都市人形象真实地呈现出来,并寄予了这一形象痛切的反思和欲罢不能的悲哀。“我只是,在灵魂深处/引一声凄厉的狼嚎/然后摸黑下山,打车/回到热闹的北京城”(《登香山》),这是作为现代人的邰筐的无奈和痛楚,较之千年之前的仕隐之争,绵延至今,已成了生存还是毁灭的单项选择,貌似两全其美的“朝隐”,放在今天也几成天方夜谭。在邰筐貌似平静的叙述背后,可以看出一种历史的承续与新变,一种立足当下生活的真实境遇中对精神家园找寻,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独立灵魂追索。《西三环过街天桥》中“我是城市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有时候/我是抚动琴弦的一根手指”;《活着多么奢侈呀》中“肉欲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大地之上,都各自逃命吧”;《暮色里》中“在生活的大剧场/他们扮演的都是一些小角色/身份卑微/表情单一,脸谱固定”;《在网吧》中“她沉浸在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忧伤里/并最终发出了一声优雅的抽泣声”;《散步》中“每天晚会出去散步/……我要把白天丢失的东西/一点点地找回来/……才能保证次日再次醒来/还是一个完全的人”等等,都可引为同调,共同表达着亘古命题在邰筐手中的承续与新变。
        和千年之前的人一样,邰筐没有探寻到答案,但他执着地追问,一意孤行的思考,挖掘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沉忧隐痛,他没有发出嘶声呐喊,而是用最静默的笔触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切后面力透纸背的叹息。
        
        二.世相百态的聚焦与拷问——拒绝旁观和不作阐释的写生者
        对现实的深度关注和思考,对真善美的呼唤,对时代弊病毫不留情的针砭……我将它们视为对文学的最大忠诚。都市生活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本身,就具有了言说的无限可能。然而邰筐放弃了居高临下的指点江山。他选择了以白描的手法展示世相百态,但他拒绝旁观,时刻将自己介入其中,生发感喟,特别可贵的是尽管如此,在描绘具体的事件时,邰筐却保留了不作阐释的还原态度,展现了一种大家气度,同时亦成就了将个人色彩化入无形,因而不着色彩却尽得风流的高妙境界。
        在他的《记事》系列的诗作中,雨中堵车、拆迁、小区凶杀案、拔牙、补路都成了他书写的题材,在这些题材中,事件本身只是个引子,或者说是导火索,事件背后隐喻的秘而不宣的暴力的无处不在、权力的肆意妄为、意外的猝不及防、命运的不可逆转、文明的徒有其表等等才是作品的真谛。其中《记事:补路》一诗入选《2008年中国文学年鉴》,笔者也认为这是这组优秀的诗歌作品中最出色的代表。这首诗描述的是高峰时段,几个民工用沥青给路上的几个坑洼之处修补,邰筐将其比喻为手术,道路很快补好,“在飞速的人流车流中,那新铺的一小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一只黑色的眼睛”。这只黑色的眼睛是一个绝妙的意象,它的突出和与周围的反差隐喻着一种祈盼,祈盼人们对都市文明进行反思,我将它看作诗人心灵的缩影,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这扇窗户望去,与都市文明发展并行的种种弊病昭然若揭。这只眼睛是警示,是提醒,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邰筐借一个司空见惯的小事件开发了自己博大的意象空间,丰富饱满而张力十足。
        《吹安全套的孩子》也是这类作品中的翘楚。几个把垃圾箱里捡来的用过的安全套当气球吹的孩子,天真无邪,却不知道这并非气球。诗歌向我们展示的是色欲狂乱的都市对孩子纯真稚嫩的心灵无孔不入的污染,“一个膨胀起来的乳白色的安全套/让我脸红,让我替这座文明的城市害臊”,邰筐将这个吹成气球的安全套作为物欲横流的都市的象征,发出了这样的忧思:“骄傲的城市啊/就像一只不断膨胀的气球/积聚起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欲望/似乎再吹上一口气/——就要破了”。这个意象的营构冷峻而触目惊心,有一种扑面而来强制力,要求我们每一个人去反思。邰筐诗歌拷问时代和灵魂的力量,在这首诗中做到了极致。
        《赞美》一诗中,诗人罗列了夜色中三轮车夫、修自行车的、妓女等等都市里的小人物,以及批发市场、商务酒店、火葬场、夜总会、洗头房等一系列具有象征意义的地点,直言“我赞美一座城市夜晚的安静/却不赞美他藏在夜幕下的勾当”。《一座摩天大厦主要由什么构成》中“它所承受的比钢筋、水泥还重的/还有贪婪和无耻,我们无休止的疯狂、挤压”,将后工业时代碾碎了人们宁静脆弱的精神家园的痛惜表露无余,同时又让读者感到诗人平静的述说背后不可遏止的愤怒。
        邰筐聚焦世相百态,貌似白描,实则处处立意运思,以此实现着对后工业文明负面影响的深度反思和拷问,他没有将自己放在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的位置,而是积极地介入事件中,表达着自己表面看来似乎并不激愤的心灵感受,却在近乎零度的叙事中,让人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诗歌的力量和切入现实的力道,在拒绝旁观和不作阐释的写生者的表象下,我们分明看到一个苦心孤诣、敢发盛世危言的波德莱尔式的大声疾呼者。诗人写过一首《致波德莱尔》的诗,将其引为隔世知音,诗人的创作胸怀和追求,此诗可为明证。
        
        三.古意翻新的尝试与创造——诗骚风流和经典意象的续写者
        邰筐的写作是扎实的,同时也是智慧的。他巧妙地吸收着东西方经典文学的营养,来茁壮自己的写作,让其呈现出独具特色的风貌和价值。除了对波德莱尔“审丑”文学观的学习,他吸取中国古代经典文学的精华,并大胆地将古意翻新,结合当下,让古今之间砥砺,迸出灿烂的火花。
        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的咏物传统,诚如王逸《离骚章句》的序文中所言:“《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谄佞”。“芬香益畅,徳行弥盛也。”【2】屈原笔下的兰蕙、留夷、揭车、杜蘅、芳芷等香草用来比喻自己高尚的道德节操修行。《论语》中有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3】在这种“比德”传统的影响下,一系列自然天性极其契合君子“比德”的花卉从众花卉之中脱颖而出,被众诗家借以言志,藉以明德,后世影响巨大的“岁寒三友”、“花中四君子”的称号的形成皆是在此基础之上衍生而来。邰筐巧妙地秉承了这种传统,在自己的诗作中以植物作为意象,成功地发掘了金银木、迷迭香等这些寄予着强烈个人色彩的植物意象。
        金银木在诗人作品《金银木》和《登香山》中都有出现,《登香山》中的金银木:“它紧抓着脚下/一块无比现实的土壤/却做着一棵理想主义树的/遁世之梦”这是邰筐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与摇摆的矛盾心灵世界的象征,他不能脱离现实,却渴望理想的归隐之梦——这一困扰千百年来文人的命题,表达着自己心灵的挣扎,将金银木幻化为自己的化身。《金银木》中的金银木意象,则如松柏一般,凌寒傲立,“叶子都落尽了/……只有金银木还举着一树红色的小果实”,“靠着她,就像靠着一团火/在这瑟缩的冬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金银木的坚强形象成为诗人追求的理想人格形象,是诗人托物言志、借物比德的对象,因而成为了其笔下夺目的“比德”之物。
        《迷迭香》里的迷迭香可视为一篇古意翻新的作品。诗中写主人公看到路边卖迷迭香,发现是假的,失望之余安慰自己:“也许世上原本就有两种迷迭香/一种是尘世里那低矮的一蓬,一种在心灵里散发着奇香”。这篇作品可看作以香草喻德的作品,这本是楚辞的传统,然而邰筐的创新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拿“臭物”与“香草”作比,而是在香草本身上做文章,将真假香草作为理想与现实的分界,对心灵里散发奇香的迷迭香的坚信,代表诗人对道德理想不离不弃的追求与坚守,这种创新写法,使古今交相辉映,昭示着诗人的创作雄心和过人才华。
        还有一类作品,是借用古代诗文的经典意象生发新意,这类作品有《好马》和《安得广厦千万间》。众所周知,唐代韩愈的《马说》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千古名篇,邰筐的作品似为这两篇作品的“旧瓶新酒”、“老歌新唱”。如果说《好马》中的“好马”形象与韩愈《马说》中的“千里马”形象略有雷同的话,那么《安得广厦千万间》中则是借杜甫的名作说开去,模仿杜甫的行文风格却以半文半白、黑色幽默的语言书写出全新的现代都市下百姓求一安身之所而不得的现实困境。在这篇作品中,作者借主人公之口道出了飞涨的房价给平凡百姓的生活带来巨大压力,一套住房穷极大半生的收入。这是21世纪以来中国百姓不可回避却一筹莫展的新难题,“房奴”一词精确地概括了人沦为房子的奴隶的悲哀境遇。邰筐把这个残酷的现实写进了自己的诗歌,他穿越古今,道出了现代人新的凄楚,成为新的时代人心的镜子。
        从这个意义上说,邰筐是古老文学传统的传承者和续写者,而且做得极为出色。
        
        邰筐的写作不张扬,不造作,它以真实和澄静征服着读者的心。他打通中西,对接古今,探索着诗歌创作的新题材新内容,他向传统学习,又不囿于其中,大胆的生发与创造,成就着自己在诗歌创作领域的新境界新气象。他的内心澎湃着对卑微的人和物不可言说的温爱,他将这种大爱化为涓涓细流,润物无声的融入自己的诗歌语言中,在其中构筑起一个个疏削淡影,它们有着看不见的坚硬内核,不时地向外撕扯着,告诉人们它们是用浓墨和心血凝成的旷世奇珍。
        
     参考文献:
    【1】【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缜密》,【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38页。
    【2】【汉】王逸《楚辞章句》卷1《离骚经章句》,湖北丛书用隆庆重雕宋本,光绪十七年
    (公元1891年)三馀草堂藏板。
    【3】《论语·子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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