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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

发布: 2014-12-04 16:58 | 作者: 張啟疆



        場景是眷村老家,背景為火光、硝煙漫天的無聲節慶。你的父親,瘦骨嶙峋的中年帥哥,打完麻將回來,健步雀躍,喜孜孜塞給你兩個紅包。
        夢中的你意識到他已作古多年,忍不住問:「這是壓歲錢?你贏錢要給我吃紅?」笑而不答。潤紅的眼神輝映耀目的紅紙。再細看,竟是兩張支票:受款人空白,日期不清楚,綿綿密密的長串數字像流水……
        於是你明白,飽讀詩書的父親送給搞文學的兒子,某個,象徵。
        一種感覺:大孤獨裡的大熱鬧。大狂熱中的大寂無。同時活在幽暗現實和璀麗的基因花園,被熱烈的場子冷落,也給虛冷的魂靈(父親口中的「老祖宗」)熱擁。
        十年來,你不曾片刻遺忘他,他也不願甩下你:擁抱夢、送行夢、年節夢、金榜題名夢、相對無言(你卻在溽暑的深夜突感寂天滅地的冷冽)夢、重感冒時忽忽回到童年病床之夢(你反而揣緊高燒,享受他抱著你衝向急診室的……瀕臨沸點的冷靜)……。頭一年,他夜夜來訪,有時彳亍往復,一晚數臨,將你推進時空漩流,忙著分辨今昔、讔語與夢兆。後來,次數遞減,解析度反而躍升:栩栩如生的過往,一幕,一景,以你不曾觀照的視角,如實呈現,或者說,活靈,活現。夢的連續劇,一齣齣,溫故,織新,不斷過來的過去。
        「爸爸!爸爸!不要睡,弟弟好臭。」
        搖醒你的小瓜子,劃破租界,也賞你灼熱、刺痛的割裂感。你瞠著紅眼,小手仍箍著你的腕,皮膚上糾纏的紅線是兒子任性的塗鴉。他還不會寫字,最近熱衷「畫爸爸」:用色筆或指尖勾描一個看起來飽經蹂躪的扭曲人形,畫在什麼地方?你的稿紙、書頁、帳單和皮囊。
        「你看啦,弟弟可能大便了。」
        懷中小兒子掄拳踢腿,接連擊中你的胸膛、小腹和下巴。伸手一探,嗯!結實纍纍,異香撲鼻,又到了黃金印象豐收季。你像防爆專家,小心翼翼解開尿布,然後「哇」的一聲,語調誇張:「寶藏!一坨一坨的金塊,貝比你看!」
        「是大便啦!」搖頭,表情像嚴厲的小學老師,一板一眼糾正你:「我—不—是—貝—比,是葛格——」尾音上揚,一道稚氣風發的流蘇驥尾。
        你的貝比長大了?剛上幼稚園的他,揚棄老爸的幼稚?自問瞬間,優柔腦幕浮現揪心的親子拼圖:在你大腿上蹬躍的他、跌跌撞撞闖蕩「疆屋」的他、寒流天縮進懷裡的他、一面喊「爸爸」一面衝向你的他……琺瑯花園的繽紛璀璨,擴映視野,繁殖記憶。各成宇宙,又渾似一體。回想一次便是一刺,遺忘片段就如刀割……貝比可知,你是如此這般珍藏他也在場的回憶?啊!夢中視角,你的回首撞見父親的覷望,形成不可思議的複眼觀照。也是「父眼」,父者特有的觀點,圓缺補漏,點滴蒐羅,與依舊童懵的你合構消逝不存的童年。
        母子間最動人的力量,叫做連心;父子呢?同眸?
        留心哪!「同」字裡的驚鴻「一」瞥換了位置。就成你的「回」眸。
        你驚見關於自身又似他者的見事眼睛。就像,「你」無法用「我」這個人稱訴說舐犢之情,只好,置事身外,吾誠,勿嗜。
        再想想,這齣支票夢無獨而有偶:十年前即現端倪,在你父親七七未滿期間,就將這兩封「遺書」交託給你。當時,你忙於「夢的解析」,忽略他信手傳達的心意;或者說,你避開他的心心念念,強作不解之人:兩張支票代表什麼?小我和大我?事業與家庭?內求或外求?盼望之深期許之重?你兜繞在文字障裡,趑趄瞻顧,不肯向前,又瞧不清那水流模糊的數字所揭示的大寫未來……
        人間,真有那麼多待解象徵?曲折意義?
        「爸爸,這上面寫什麼?」兒子捧著一張粉紅色傳單,拉著你空出的左手,幫他解密。
        你的右爪仍在和小兒子的無影腳搏鬥,屈著上半身,點字成金:一字一句照唸價格數字、不實用語,兒子的眼瞳卻像煉金師那樣閃爍晶亮。對他而言,世界就是剛出爐的烤土司,床邊故事、平凡物件、尋常字詞皆是香甜奶油,除了弟弟的哭聲和大便。
        說文之後,就要解字了。唉!他對指涉曖昧、難以言明或超出生命經驗的字眼,譬如說,小三,懷著信徒朝聖的心情,不問出究竟絕不罷休。
        經過十九個「為什麼」(有些問題還可整型為倒裝句、激問句、因果複句,再重新提問。)總算心滿意足綻放酒窩,像剛從極地歸來的探險家。
        你呢?被判「無期徒行」的駱駝,氣喘吁吁,護守背上雙峰——你的源頭活水。真這麼辛苦?試試看,只要你抱起弟弟,還不習慣當哥哥的他立刻變成「共乘制」的響應者,也跑來「擠公車」。十六公斤加上九公斤的能量總合(那兩枚超新星仍在快速成長),勝過一吵一鬧、這個啼那位哭造成的忙亂相乘,呵,你得找到一個可以撐起地球的支點,才能維持兩顆衛星的微妙平衡。而你,一直處於,無以名狀的暈眩。
        你是孩子嗷嗷圍繞的行星。另一方面,孩子又是你殷殷「公轉」——老爸無私的團團轉——的恆星。黃道十二宮、銀河星雲圖、九天十界、七寶三清……你的領空,寫滿孩子的名字。
        「爸爸寫名字,寫在這裡。」
        「正名運動」的時間到了。從他認識自己的姓名開始,每日每夜,抓起紙筆書,便央求你幫他簽名:端端正正、按照筆順書寫,不能彎連,不准潦草;然後蹙眉凝望,循跡辨認,彷彿照見鏡中自我。
        小學第一堂課,你走上講台,屏息凝神寫下繁複曲折的三個大字。像魔法師揭示符籙天書,先知在洞穴石壁上刻劃圖騰。粉筆擦刮黑板,破冰船訇訇前進的巨響,雪粒紛飛,冰河翻湧,你的心漾起昭告天下的幸福。
        年輕老師露出親切微笑,打趣地說:「哎呀!你是新疆人哦!」
        你呀你,氣呼呼的小臉活像冷血法官:「新疆簡稱『新』,不是『疆』。」
        一劃一筆,綻啟的疆埸,自我認識的起點。直到上大學,在《左傳》裡驚見老爸爸隱字藏頭的苦心: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因地制宜的政治手腕。啊!開闔之辯,進退之分,收放之間,如果「因人制宜」是世間最奧妙的藝術,你呀你,得赧顏自省,潛心思過。
        老爸爸曾說:「名字不能亂起,得照家譜來。你是『啟』字輩,將來你的小孩是『文』字輩。」
        「哦!我是啟智輩,那『文』之後呢?」
        老爸爸沉吟了半晌,訥訥地說:「呃……家譜留在老家,沒帶出來。」
        哈!再來就是無名小輩了。」你自以為幽默地回嘴。
        漢人採家族主義,姓氏即封邑,世代相承,「張」冠不會李戴。泰雅族卻是有名無姓,命名方式為「父子連名」:父名作子姓,跟在兒名後。每一個名字皆是本名加父名,兒在上,父在下,有效期間僅限於父子之間:當孫子降臨,父親升格為祖父後,就退位消失,變成「祖不詳」。
        並轡而行,卻不能永遠同行。最緊密也最荒涼的連結。最遙遠亦最貼切的交會:你懷著孩子不知的傷感,遭逢當年父親的感傷;錯身的距離,是一道四十年的鴻溝。另一方面,你對父親的記憶,無法裔傳給兒子;父親口說言傳的老祖宗,可知有你?
        「哈!太好了!什麼獎來著?老祖宗可開心了。」從小到大,只要你帶獎狀或獎座回家,老爸爸的表情,比中愛國獎券還興奮。
        冷眼旁觀他的熱情,你不認為祖先有知,那只是,父者的驕傲。
        生下兒子那天,窗外寒颼颼,屋內暖烘烘。你焚香祝禱,請爺爺保佑早產的孫子,平安健康成長。煙篆繚繞,視線暈迷,你還是不忘耍酷:「沒辦法,老爸!這孩子遲到了二十年,他以為提前二十天,就能趕上進度。也算是『早生貴子』了。」
        「什麼子啦?爸爸,你還沒寫弟弟的名字。」小爪子又遞來一張緋紅色、某餐廳的價目表。
        「咦?你不要弟弟和你排在一起?」為確認自己和弟弟的存在,他每天都會翻出戶口名簿、學校名牌和你的健保帳單,反複打量,再三默誦。
        「不是啦!我一張,弟弟一張,一人一張。」急吼吼的模樣,像庭上激辯的律師。
        「哦!寫在空白的地方嗎?」你提筆,彎腰,聽命行事。緋紅疊上粉紅,鋪展成扇,纏錯如……潤紅輝映耀紅的雙重曝光;又像,漸層的喜幛。你無心瀏覽橫七豎八的阿拉伯數字……等等,一人一張,兩「張」支票,日期不清楚,受款人空白。啊!不是父親給你吃紅,他是向你預支兩枚紅蛋。時間很清楚(天知地知他知,只有你不知),數目算不清(奶粉錢、生活費和教育費的總和,可以兌換後半輩子的點滴苦樂?)你不是受款人,是發票人——誠惶誠恐,「低頭」劃線,署名蓋章,禁止轉讓。
        那些,無端意象,奧窔夢徵,也該落實,不,落款了。
        「爸爸,不要發呆,趕快寫啦!」你的「債權人」抗議了。
        一筆,一劃,兜回十年前的夢境迷宮。你是不是想說:「老爸,你是不是想說:兒子,加油唄!小輩無名哪!咱們家譜還得靠你接續下『文』呢。」
        
    作者簡介:張啟疆
    1961年出生,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1981年開始創作,觸角遍及小說﹑散文﹑新詩、評論領域。題材以眷村、都會、商戰見長,兼及推理、棒球、武俠、科幻等類型文學。曾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副刊主編、報社記者。現為專業作家,並開設文學教室。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等文學獎首獎近三十項。著有《導盲者》、《消失的□□》、《變心》、《愛情張老師的祕密日記》、《不完全比賽》、《26》等小說﹑散文﹑評論集共二十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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