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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鐘

发布: 2014-11-26 18:02 | 作者: 駱以軍



        所上的助理和研究生們謠傳是因為那個女人「像一隻貂鼠灰溜溜鑽到王的身邊」──我很不希望對於這事件的描述,淪為那種意淫後宮奪權或至高權力者的性私密(蔣介石的嫖妓日記?毛澤東的私人醫生回憶錄?)八卦「祕史」的拙劣贗品,所以這部分將盡量簡潔帶過──確實不知從何時起,女人出現在我們所裡的身分,儼然像是,呃,夫人(事實上所裡某些拍馬屁的同事,竟也在半公開的場合這麼喊她:「夫人」)。她正式的身分其實頗撲朔曖昧,也就是在我們這整個複雜神祕容納各領域學術專家的所裡,開了一門「護理與人性」不太引人注意之課程的兼任講師。據說她的資歷頗有問題,是山下那所醫院的護理長,原本只是王課堂的旁聽生,在某一次跟我們這個祕密計畫有重大影響之研討會上,王因準備不全或精神不濟走神而遭一位年輕的人體免疫學者的狙擊式詰問時,在觀眾席以華麗而嚴謹的發言(而且用的全是王對於這個「計畫」,長期建構起來的那整套哲學語言),「圍趙救楚」,竟意外將那極可能是敵方伏棋的發問者KO擊倒(不止一個人回憶當時的場面,女人所展現的國外免疫學期刊發表的爆炸性最新研究,竟使那原本氣勢洶洶的年輕學者支吾起來)。從此女人便成為(可能是非正式的)王的特助。這都是在我進入這實驗室之前發生的,所以我也只是輾轉從那些助理們口中聽來。女人大約五十來歲,據說離過婚,有一個念大學的女兒。但有幾次我與她在我們那光影濛昧的走廊相遇,點頭打招呼的瞬刻,在我眼中她竟像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總是挽著空姐那種包頭長髮髻,穿著簡潔的日系套裝,笑起來有點像上一代歐吉桑的夢中情人吉永小百合),而她對我或拖雷這樣已算是所裡權力核心的兩人說話,會非常自然帶有一種(我們上一輩人才有的經驗)「師母」的氣氛:溫暖、和煦、體己地關懷我們一些生活瑣事,彷彿我們還是那男生宿舍襪子臭烘烘亂堆的大學生;讓人懷念又感傷地想起年輕時的什麼……
        女人不時地做一些燉湯,用煲湯罐提著拿到所上,交代辦公室裡的那些女助理,要多注意別讓王太操勞。王在廁所痔瘡爆裂大出血那次,也是女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一片混亂的眾人裡,指揮若定(她本來就是護理專家),我們才能在那恐怖又滑稽的地獄場面(想想包括我們身上,四處滴流著從王屁股噴灑出來的鮮血)勉強鎮定,將王扛上救護車。但這一切(女人的「存在」與「出現」)僅像是一流動的時間之河,非常不引人注目地在某些間隙夾縫影子般穿閃而過。沒有人能證明王和女人除了公事之外,有任何親密關係。他們也並未住在一塊。事實上,殘忍點說,沒有人真的很關心他倆有「什麼」;在我們這個把對性的幻想全集中注意在年輕男孩女孩(譬如所上某個甜美的女助理的辦公區,總圍著那些豬哥男生)身上的世界,誰會去理會一對暮年之人拘謹又老派的,某種「老夫老妻」式的互相取暖?這裡頭完全沒有任何年輕清新或騷腥的費洛蒙在空氣中飄過,讓這建築裡最好奇之人停下來嗅嗅鼻子。在那段日子裡有太多事發生了。
        但此事會演變成,我所說的,這個實驗室「如瓷瓶爆破的第一道裂紋」,乃在於王寫了一份簽呈,要將女人聘為我們所裡的專任研究員(就是我們和拖雷的職位),這個簽呈被上面退回了。其實此事淹沒在每天成千上萬的公文紙裡,根本無足驚怪。因為女人的學歷根本不符。但王卻極反常地召開我和拖雷列席的「三人小組」會議,對我們表達他的「震怒」,並出示一份十來頁他親筆洋洋灑灑寫的特別簽呈,內容不外乎「為何本實驗非聘用某某女士,借用其專業之緣由一二三四五六七……」云云,並要求我和拖雷具名。我想,王所謂的「戰爭開打了」,應就是從那次會議定調。
        簽呈再度被退回,王氣急敗壞打電話給董事長特助,然董事長拒接。接下來我們所提出的幾個不同層次的經費申請或器材擴增,全被打了回票。某日,所辦公室突然來了兩個自稱是基金會方的稽查,要求調閱我們這個龐大計畫的所有記錄、財務、研究進度和人事資料。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
        我忍不住又想起那個男人,那個檢察官,那個「走鐘的傢伙」,因為在印象畫派般光影篡奪了臉的細節構圖中,想到了同樣在那段時間裡的王。
        我對這個男人有一個非常清晰的印象,即是:「這個一個冒煙的人。」
        那時我帶領的這個「讀書小組」(那是王給我們這個鬆散編制的一個含糊、古典的命名)都是在每個星期二的黃昏聚會,如果有外人從教室外經過,一定認為這是一堂哲學所的師生在上課。我在講台上帶領他們讀德勒茲或傅柯的某段文章,更多的時間開放給他們討論。在這個「結界」(其實就是這間教室,這個黃昏的狼狗時光)之外,他們各自是所謂的社會精英:醫生、法官、基因遺傳工程教授、白天在竹科高科技大廠研發部門位居高津的材料工程師、積路記憶體工程師、精神分析醫生,當然還有我們所裡的研究生(他們看去就是些明顯比較年輕的男孩女孩)。
        我記得那是那年的三、四月間,教室外的空氣潮溼燠熱,我常從他們的專注討論中離神,視覺跑出窗玻璃外一株比人還高的樹莓,彷彿上千只挨擠在暗影中的舌尖之樹葉間,覆滿熟透的紫色小漿果,一旁則是一株一株標兵也似的梧桐和馬拉巴栗,這個被這幢積木也似,任何時點陽光皆會被不同角度遮蔽切割之老建築包圍起來的中庭草坪,此刻一定塞滿著「瘋人院的鼻子」,各種妖豔濃郁,花瓣熟果腐爛的香味。
        我們的教室裡有一台大型空調機,所以背景聲恆有一種低頻的壓縮機運轉的噪音。總之在那個畫面(那個黃昏教室裡),所有在討論著的這些人的臉,是在一種冷氣房低溫的(譬如銀行、醫院、機場、飯店大廳),眼球或皮膚下微血管較收縮或血液流連變慢的,空曠感或光度較暗一些的印象。
        只有這個男人,他每次都遲到個十五分鐘,進教室後向大家致歉(當然並沒有人理會他),然後一定坐到第一排,我正對面的那個位置。是以我總是被迫一個恍神,就近距離直視他的臉。有一次我突然相通,他的臉在那畫面中和其他人的臉,如此格格不入,乃在於在那樣的課程進行的接下來九十分鐘(窗外的樹影慢慢隱沒進黑暗中),他的臉沒有停止的,像一座休火山那樣噴冒著熱氣白煙。眼鏡下的那張中年而原該是威嚴、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不斷地冒汗,像敷上一層奇異的、小蛇竄動的油膜什麼的。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很熱?」
        他向我道歉,並解釋實在是因為每個禮拜的這天晚上,他都是在結束幾個偵查庭之後,一路塞車趕到這來,真的有時覺得喘不過氣來。
        那天晚上(就是我們稱之為「D-day」的前一晚),王要我們召集所上全部人員八點在會議室集合,說有重大事要宣布。我、拖雷和王則提早兩小時先進行密商,至於要「密商」什麼,說實話在那之前我完全沒有任何想像力或預感的啟動,不是因為那被弄得神神鬼鬼的黑盒子裡有什麼諱深莫測的祕密,反而是我感覺自己被裹脅進一個荒唐滑稽像天線寶寶的鬧劇裡而疲憊不已。我到會議室的時候,王像一尾鼓脹了整個圓囊頭部的刺針河豚,負手躁亢地繞室旋走,他各丟了一份文件在我和拖雷面前,「你們研究研究,看有什麼要補充的?」我低頭一看,某一瞬覺得自己眼睛水晶球體內的液體被針刺一個洞而緩緩流光,上頭條列著那位,王設定為假想敵的高層(就是要滅了我們這個所的那傢伙)的「十大罪狀」。我不敢相信王說他一夜未眠字句斟酌擬出來的,是這樣一份「十大罪狀」打字稿?王同時在一旁,興奮又感傷地嘀嘀咕咕,說他當初剛辭掉美國的教職,應邀回來接掌這個實驗室時,董事長多麼地待之以禮,邀請他到家裡,由夫人下廚(「那個無錫排骨的滋味啊,嘖嘖!」),還開了酒窖裡珍藏了幾十年的紅酒……但他不明白,這次的事件「開打以來」,董事長放任著「那隻狗」,這樣羞辱他、凌遲他,把臭口水含咬得他整臉都是,而且對他非常冷淡,……這是怎麼回事?當初的那個敬重和絕對信任像黑暗中的一根鋼弦,是在他不知道的什麼時候被人動手腳弄斷了?當然,「那隻狗」必然背後對他下重手,但到我們這個位置(王冷哼了一聲),誰會對你手下留情?即使「那隻狗」不出手,還有別人搶著出手哪……問題是,董事長這次怎麼就信了呢?那就像懸浮在明明天台望遠鏡可以觀察的天體,突然出現了一個計算得到卻無論如何觀測不到的黑暗物質,把周邊的星體吞噬、破壞運行的秩序,但你無論如何追蹤不到它在哪?
        除非是,王說,我們這裡出了內賊。
        我抬起頭,看著王,發現他也正用那雙濡溼而像浸泡在沼澤裡只露出上半個頭的,無害的母河馬般的黑眼珠看著我──回憶那個畫面的此刻,我突然驚覺,從我加入這個實驗室,這個團隊,包括王、拖雷和我,平日總總,我們都像在他人夢境中晃走的灰暗影子,從不曾眼睛對焦地看住對方的眼睛,我們之間說話、交換文件,在走廊相遇點頭招呼擦身而過,甚至更常是三人在密室對話,似乎都是半垂著眼皮像弱視者把對方的模糊廓影帶進一視覺攝影的殘存印象即可。似乎那是一個我們祕而不宣的按鈕,一旦眼睛對上眼睛,這個環場包圍住我們的,「他人之夢境」結界,就會迅瞬蒸發,消失──那是我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進王的眼瞳的深處。事實上,包括我手上那份「D-day攻擊戰術綱領」上頭寫的每一個字,包括他在那嘀嘀咕咕講的話,我都至少在二十秒後才讓它們在我腦中被解釋出意義,像一個遲緩的,深海底下傳來的聲納。我百感交集,不知自己為何置身在此。我一直是個外來者,不像拖雷是王一路栽培起來的嫡系親信。他們是師生,其實情同父子。仔細想來這棟建築內,不知何時起將王影影魅魅構造成一神祕不可測的君父,造神者便是拖雷。他在轉述王的某些晦澀奧麗的哲學摘句時,嘴角那恭謹的小小弧彎暗影,那聲調放低但像戀人絮語般的催眠旋律,像是盲眼的閹童僅憑口中吟唱那錦繡燦爛的詩句,便無比幸福觸摸他不曾目睹且永遠無法享用的帝國宮廷震懾人心的建築拱肋,繁複的藻井,不可能的宇宙縮影。而我像人類第一次建構出「原子」模型的懵懂辰光,明明從知識、從經驗法則,從不可違逆的力學算式,都確定這是一個「塌縮的宇宙」;但它確歷歷如真地在我眼前,在拖雷的描述下,熠熠發光地運行著,雖然「測不準」,但確實在一種微觀(且不允許你觀察)的「另一個存在」裡秩序井然地,環繞著王而形成一圈圈的繞行軌域,在我們這個和外界封閉的所裡,靜靜地跳躍著、交換著,不容劇烈改變地保持著一種動的平衡。而支撐著這一切(沒有讓這小宇宙塌縮、崩潰)的那隱藏的力,就是拖雷。
        有一次拖雷對我說(事實上那也是唯一一次,我倆的私下獨處談話):
        「對王而言:你是立克次體,而我是粒線體。當然這決定了我倆不同的命運,很遺憾。但原本我倆是一模一樣的人。」
        當時我並不解這又像讖語又像預言的話是什麼意思。後來我在一本Carl Zimmer寫的科普書《演化── 一個觀念的勝利》,找到少年時就在生物課堂聽過但我卻忘記了的,關於「粒線體」這種久遠以前是細菌,卻「共生」藏身在人體細胞內,成為細胞呼吸氧氣製造燃料的一個重要機制的描寫:
        「在遙遠過去的某個時刻,一種現今已滅絕的呼吸氧氣的細菌,同時產生了立克次體及粒線體這兩支微生物的祖先;兩個譜系原本皆是獨立生存的微生物,靠攝取周遭的養分維生。後來二者開始寄生在其他生物體內;立克次體演化成殘酷的寄生細菌,鑽入寄主體內肆虐(最有名就是斑疹傷寒),但另一次侵入人類祖先體內的細菌卻和寄主發展出較好的關係。洛克菲勒大學的慕勒(Miklos Muller)認為粒線體的始祖可能總是待在早期真核生物的近旁,以後者的排泄物為食;無法利用氧氣進行新陳代謝的真核生物,也逐漸變得依賴呼吸氧氣之粒線體始祖所排出的廢物。最後兩個物種結合在一起,開始在同一細胞內進行交換。」
        拖雷將我描述成一個「可能造成宿主崩潰甚至死亡」的有毒侵入細菌;而讓自己戲劇化成那枚內化嵌入「王的體系」的基因複製中,隱藏成其中一截的印刷網版裡的一片記憶體。這究竟是權力密室裡暗影臉廓的那些老梗?還是他真的有感而發?或他在對我提出警訊(或相反的只是恫嚇):王始終對我高度警戒,始終視我為「有毒的潛入者」,我一個不留神,還是會栽倒在這實驗室對外的看不見的防禦體系?或他是基於一種自哀情感,娓婉靠我保持我那讓王猜忌如喉中之梗的戟刺盔冑,不要像他一般完全被繳械收縮?
        那個傍晚,在那間只有我們三人的會議室裡,王突然像熱病老人夢囈說出那一段話(「我們裡面有內賊」),並淚眼汪汪看著我,我突然頭皮發緊想到拖雷久遠前關於「粒線體」、「立克次體」的這段比喻。
        拖雷說:「老師,是我打電話告訴某某,我非常焦慮、害怕您為了這個女人,判斷力發生重大危機。」
        核正在塌縮。但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不該在場,卻冒昧聽到了一段從我們這個暗影重重,禁錮太多權力和知識之祕密而造成重力場無比濃稠的建築裡,最純淨激越的愛之告白,我記得有一次我問王:「無中生有是可能的嗎?」我的意思是,時空可能被憑空製造出來嗎?宇宙可能被憑空製造出來嗎?王說,根據「暴脹理論」,任何宇宙創造的最初,在極短時間內體積至少增加十的七十八次方。那像是從一肉眼無法觀察的微粒世界,瞬間如神燈巨人驟長出一個已具備了「亙古幻覺」這宇宙內含所有星河史的宇宙,但旋即收殺消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這是近一百年前海森堡最初提出「不確定性原理」的時刻,最開始揭開「只要有觀測這件事存在,粒子就無法被觀察」那只黑箱子,那許許多多如蕈菇纍垂、如煙花綻爆的宇宙,便在我們每一眨眼之瞬的眼皮下,存在又消滅。它們是一直「出現」著的(而非「存在」)。我們無需從(我們以為的)虛無中去創生它,只要去描述它、觀察它,它就出現了。
        哦不,王說,我們說的是「她」,不是「它」。
        
        

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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