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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屍人

发布: 2014-11-26 17:59 | 作者: 駱以軍



        那時他母親一個人對著電視裏的潛艇哭泣著。
        那是怎麼一回事?
        像是在很深很遙遠的地方,有人在拍著牆壁哀嗚。但因為那些聲音被捂在一個容器中,且是埋在很深的海底,幾萬噸的水壓將聲音凍結成一個個立方狀的果凍塊EF
        有人輕輕拍他。
        啊?
        掉了。
        指指地上。那條舊毛巾。一個坐對面,一臉善意的男人。
        他母親的臉露了出來。嘴張著。額前的髮絲像結霜那樣硬扎豎立。
        完了。他第一瞬間想:被發現了。被逮著了。
        他為著自己竟將母親死亡的臉在此大庭廣眾前裸露,感到深深的羞恥。
        但是那人似乎並無大驚小怪的神情,繼續閉目安坐。
        他蹲下,搖晃地撿起毛巾,︵上面浸透了屍臭?︶覆蓋在他母親的臉上。
        其實有許多部分,他和他母親是那麼地像。
        他小時候,有一次他母親帶他到一家綢布莊。那是一個高級的店面,穿著旗袍操外省口音的老闆娘裏裏外外招呼著客人,但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一對母子。他母親要他在一處角落等她,自己怯生生地進去問要裁的布樣尺碼。
        他和角落一隻白色暹邏貓玩耍起來。後來一個男人扛著一綑布過來要他讓讓。他站起身。
        D啷。
        把櫃檯上一只青瓷瓶撞翻掉地。他驚恐地站在那碎片和黑汪汪的水上。
        全屋子的大人都盯著他看。他母親不在那裏面。
        在那曝光翻湧的畫面裏,只有他一個小孩孤零零地和眼前一稜一稜各種顏色占滿的巨大空間對峙。
        他完全忘了那天的事件後來怎麼解決的。不過他記得他走出店門後,他母親不知從哪處角落閃出,急急牽住他的手就走︵她的掌心全是汗︶。
        應是花瓶剛一摔破她就先溜了。
        啊。想起來了。
        好幾張外國男人的臉。他們爭擠著把臉貼在一扇圓形窗上,貼得如此用力乃至於他們的臉頰和鼻孔皆壓扁變成一張張豬臉。那扇圓窗,像傾盆大雨中隔著水流汽車擋風玻璃看進去駕駛座上的人無聲地張動嘴形對你說話。那是一些俄國男人的臉。他們穿著黑天鵝絨水兵服,綠色的眼珠一灼一閃恐懼的餘燼。他突然耳邊無比清脆地響起諸如塔克夫斯基、伊凡、彼得諾維赤、契訶夫EF這些﹁ㄑ﹂﹁ㄎ﹂﹁ㄈㄨ﹂脣齒音的俄羅斯名字。
        他想起來他母親臨終前在那孤寂房間裏龐怵存在的深海潛艇,並不是 Discovery 頻道的節目,也不是什麼︽獵殺紅色十月︾、︽獵殺U∣五七一︾這些好萊塢影片。而是那艘擱淺於巴倫支海底,艦上官兵一百一十八人全部罹難的俄羅斯核子潛艦庫斯克號。
        他腦海裏像是自水族箱底打空氣機打出的一粒粒快速上升的小氣泡,無比清楚地浮出這艘沉沒海底潛艦的斷碎新聞。
        一開始媒體的報導是﹁核子潛艇在瞬息間深陷巴倫支海底,艦上一百一十八名船員來不及逃生﹂。一些急促而互相矛盾的猜臆紛亂出現。電視上外電的新聞訪問一位叫﹁波德拉尚斯基﹂的資深潛艇駕駛,他說﹁被困在艦上的倖存者可能因為空氣中含有過量碳酸而中毒,這可能導致產生幻覺和精神錯亂,同時在黑暗中待了多日後會有精神崩潰的現象EF﹂俄羅斯的海軍發言人擔憂地說:沉於海底深處的庫斯克號正緩緩陷入海底泥沙中,持續傾斜的潛艦對救援工作會造成妨礙EF
        有消息指出,失事潛艇持續傳出微弱敲擊聲,顯示艇內仍有人存活。
        但是根據數艘當時在附近監看俄軍演習的美國潛艇回報,當時︵在海底︶聽到兩次爆炸聲,之後就未聽到艇內有任何生命活動的聲音。
        關於救援的方式,亦是分歧成兩種各說各話的方向:俄方專家提出的想法是,在艦身四周繫上大汽球,並將空氣打進潛艦內部,讓整艘艦艇可以浮上來。不過這個辦法必須在艦身大致完整的情況下才行得通。
        另外一組被稱為﹁百餘條人命最後的希望﹂的英國救難小潛艇,也於事件後以飛機運往挪威。這種一次只搭載二十人的水下救生艇,可以先以密艙套住擱淺海底的潛艇逃生艙口,將海水排出,使艙內壓力降到與小潛艇內一樣,然後小潛艇的入口艙門和失事潛艇的逃生艙門就可打開,讓潛艇上的人員進入。
        不過後者被俄國軍方以一種含糊其辭的方式阻延著。
        似乎是兩種不同的揭露方式:一種是膨脹的汽球,從冰冷黑暗的海底,將那龐大的金屬鈍物硬生生托起,緩緩上升,然後破浪浮出海面;另一種則是以小型載具,像螺貝吸附那巨艦的艙殼,進入它,將裏面的人偷偷移換。一切在海底下進行。
        深海下停擱著一艘巨黥般的金屬潛艦。那四周什麼聲音都沒有。除了潛艇的心跳。核動力爐熄滅的心跳和一百一十八個俄羅斯男人的心跳。︵他們穿著同一牌子花色的內褲嗎?聽說他們月薪只有五十塊美金?他們全不滿二十歲是吧?﹂
        為何他總能在他母親的房間裏,看見那些他不可能在正常時間裏看見的畫面?︵譬如那些困在冰冷海底的,悲傷等待救援的俄羅斯人的臉部特寫。︶
        他記得有一次他母親對他說:﹁你就像是我虛構出來的一樣。﹂
        那是什麼意思?她為什麼那樣說?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母親總會在他睡去後︵其實他都是裝睡︶,把一身邋遢的睡衣換成那種無恥的年輕女人才穿的時髦衣裳︵她會在黑暗中床邊窸窸窣窣地脫穿衣服︶,然後把他一個人鎖在屋裏,鬼鬼祟祟地出門。
        在那些憂疑等候,半醒半睡的孤單長夜裏,他總是作著一個一個斷肢殘骸的噩夢。那許多是和他母親有關的春夢。有一個夢曾重複出現,幾乎貫穿了他整個青春期:夢中他的母親一絲不掛、玉體橫陳,但是頭髮仍像她平時那樣邋遢地灰白摻雜。他夢見他把手指伸進母親胯下的陰阜裏,那真是難以言喻的溼潤溫暖。一開始他只伸進兩指,但後來他的整個拳握都塞進去了。因為那實在太滑潤了。夢中他的母親正鼻息均勻地裝睡著,乃至於他知道她默許著這一切的發生。但當他的手臂順著那水汪汪的滑潤而深陷進那腔腸中時,那種舒服得想啜泣的包覆溫暖令他忍不住將五指張開。於是所有金黃液態的幸福氛圍盡皆退去。夢中的母親也不裝睡了,他的手荒誕至極深深地插在她的下體中拔不出來。他們母子兩個黯著滿頭大汗地想把她大腿間他的那隻錨般的手拔出。她光著身子擺換著各種奇怪姿勢,但他的手指無論如何皆彎折曲拗不起。手指手掌手腕處的肌膚清楚感受到周圍汁液的逐漸乾涸EF
        他總是哭泣地醒來。醒來時充滿恨意地發現他母親有時還未回來;有時則換回邋遢睡衣躺在一旁,彷彿從未離開過。
        等他長大一些後,有幾個夜晚,他母親換完裝前腳出門,他即披衣起身跟在後頭。他發現原來他母親這樣每夜溜出家門,原來是跑進一家平凡不起眼的PUB裏。
        有好幾個晚上,他站在那家PUB外頭街燈暗處堆放著外國啤酒空瓶木箱的角落,看著他母親在那家PUB裏吧檯邊的固定位置,一個人默默地喝酒。他發現這家PUB裏全是女孩AB一些奇怪的理平頭削短髮的矮個子女孩和另一些裝扮與一般並無二致的女孩。後來他發現連那個吧檯裏寬肩厚背總穿著汗衫的壯碩調酒師也是個女的。
        不過只有他母親是老女人。
        他回去安心熟睡。也許他母親不過是有那種貪喝兩杯的壞毛病罷了?不過從此以後,他又再夢見他母親裸著那具年輕女人的身體裝睡的情節時,他的手無論沿著腰際,從臀部滑繞,或順著大腿內側上移,或是自肚臍凹下下探恥丘,皆找不到那個埋藏在胯底毛叢中的濡溼洞穴了。那裏像是皮膚本來就包覆住,像胳肢窩或虎口間那樣一處平滑無裂口的弧凹。
        在那個夢裏,他母親再不讓他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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