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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棄

发布: 2014-11-26 17:52 | 作者: 駱以軍



        我們那些長毛的文字再也無法描繪我們所置身的位置了。我們在星空下的曠野,勒緊馬韁精疲力盡地前三步後五步,像醉酒之人在跳一種暈陶陶的舞步。所有的空間次第關閉。如果耐著性子,照著那躔度試圖吝惜剩下的刻度走,也許我們這零餘的一支人馬,可以走出那舉族滅亡的咒詛。如果……
        我聽見那巫師噪音顫抖地背誦,他的聲音像一隻正在哭的烏鴉:
        背刑德,戰,勝,拔國。
        背德右刑,戰,勝,取地。
        左德右刑,戰,勝,取地。
        背德左刑,戰,勝,不取地。
        背刑右德,戰,勝,不取地。
        右德左刑,戰,敗,不失大吏。
        右刑德,戰,勝,三歲將死。
        左刑德,戰,半敗。
        背德迎刑,深入,眾敗,吏死。
        迎德右刑,將不入國。
        迎刑德,戰,軍大敗,將死亡。
        左刑迎德,戰,敗,亡地。
        左德迎刑,大敗。
        老人說,我們的影子在沙地上忽左忽右,被月光拉得長長的,否則你渾然不覺那一切細緻繁複的方位變化。老人說,像在一個看不見的迷宮裡打轉,讓人柔軟欲哭地想起小時候在初建好的興慶府城廓裡的巷弄間穿繞,時光悠悠,土牆上裸照的陽光沸跳,身旁走過的小羊羔竟沒有影子。我驚惶地說,那隻羊是鬼偽變的。大人笑著拍我的頭說:正午日照,羊的影子全收在它的蹄下了。你看看你自己可有影子?低頭一看,沒有影子。
        我們的巫師說:「慘了。」
        在我們的面前,像整座淡紫色的賀蘭山變成兩個攣生兄弟,站著兩尊巨大的神祇,銀髮如瀑,銀臉熠熠生輝,兩張一模一樣幻美令人難以置信的神的臉容,單眼皮、鷹隼鼻,像沙丘弧影的嘴。祂們著甲冑佩長劍,輪廓濛濛發光,手指像嫻熟琴藝的女人一樣修長優美。老人對男孩說,對了,若不是祂們巨大得遮蔽了那半邊天,我或許說,這兩兄弟長得真像你。
        「那是天刑,那是天德。」我們的巫師說:「我們正站在面迎祂們的方位。」
        
        「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以畜牧為業。其俗氏族無定,或以父名母姓為種號,十二世後相與婚姻。父沒則妻後母,兄亡則納釐嫂。故國無鰥寡,種類繁幟。不立君長,無相長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殺人償死,無它禁令……。堪耐寒苦,同之禽獸。」
        ——《後漢書‧西羌傳》
        
        「此地帶的最北方,天山南路有婼羌。青海東部的河湟地區有各不同『種落』的西羌,其東部洮河流域至隴西間也有許多羌人。在此之南,甘肅南部的武都附近,也就是白龍江上游一帶,有白狼羌、參狼羌,再往南去,漢代廣漢郡之西有白馬羌、大牂夷種羌、龍橋等六種羌,及薄申等八種羌,這些族落大概都在成都平原之西岷江上游與大小金川一帶。再往南,沈黎郡之西有青衣羌,約在今四川西南部的雅安、天全一帶。在羌人地帶的最南方,越巂群附近有旄牛羌,其位置可能在四川漢源、西昌一帶,或及於雲南北部邊緣。……」
        ——《羌在漢藏之間》王明珂著
        
        「黨項羌者,三苗之後也。其種有宕昌、白狼,皆自稱獼猴種。東接臨洮(今甘肅省臨潭縣)、西平(今青海省西寧市),西拒葉護(指西突厥領地,即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法人法畹謂葉護為西突厥之別稱),南北數千里,處山谷間。每姓別為部落,大者五千餘騎,小者千餘騎。織犁牛尾及●(造字:羊+古)●(造字:羊+歷)毛以為屋,服裘褐披氈以為上飾。俗尚武力,無法令,各為生業,有戰陣則相屯聚,無傜賦,不相往來。牧養犁牛、羊、豬以供食,不知稼穡。其俗淫穢蒸報,於諸夷中為甚。無文字,但候草木以記歲時,三年一聚會,殺牛羊以祭天。」
        ——《隋書‧黨項傳》
        
        老人說:更恐怖的在後面。
        像那些充滿惡魔念頭的小說家所說的:在一個劇場中,一個大盒子內排列了大約六十面小鏡子,可以把一枝樹枝轉幻成一座森林,一名鉛兵轉變成一支軍隊,一本小冊子轉變成一座圖書館。我們這支殘餘的騎兵隊,已經被風沙和馬蠅啃囓掉殘餘在骨骸上最後的附肉。烈日當空,枯木張爪伸向透明的天空,胡狼從肋骨垂出紅色白色的腸子乾渴地在黑色的土丘上走著。我們每一個人都相信自己早已死了,這裡蹣跚前進的只是一支幽靈部隊。不,我們只是李元昊那被螻蟻鑽洞繁殖幼蟲卻仍繼續活動的腦前額葉,投影出來的自我懲罰的噩夢。我們是李元昊人變成獸之前,嗥叫著射向遠方的單套染色體精液。滾地成人形,著上鎧甲攀上馬蹬,佩玄鐵馬刀朝南而行。所以我們全籠罩在這樣近乎精蟲的恐懼裡:在這樣長途跋涉的逃離滅種之旅,如果,如果不在我們終於乾涸被烈日蒸曬成一灘溶化黏膠之前,找到我們源頭大母神的溫暖潮溼腔穴,我們的說話,我們那二百年西夏王朝的幻夢,我們黨項一族數千年來所有男子和女子的交歡,所有淫穢蒸報,所有兒子們把他們的羊屌插入庶母、伯、叔母、嫂、子、弟之婦的腥騷女屄裡的一切搖晃動作……全部都化為煙塵。
        當然那只是我們的幻想。我們痛惡作為李元昊他單套染色體的精蟲,想他李繼遷李德明李元昊父子仨,將我們這些服裘褐披氈,無文字無時間的部落男女裹脅進他們的春秋大夢裡我們原本品類繁眾、散漫山川:蹉鶻、者谷、達谷、必利城。●(造字:肉+葛)家城、鴟梟城、古渭州、龕谷、洮河、蘭州、疊、宕州、宗哥、青唐城……族帳分散,不相君長,像星矢遍灑於長生天。漢軍來助漢軍圍殲吐蕃、吐蕃軍來助吐蕃劫掠回鶻、吐谷渾軍來協防吐谷渾抵禦唐朝。是李元昊他們父子仨,用我們的勁馬善羊和漢人交換鎧甲弓矢;將我們的年輕男兒佩上弓箭馬駝、旗劍槍棍、人人能鬥擊,分步、騎兩兵;是他們父子仨,教我們「戰勝而得首級者,不過賜酒一杯,酥酪數斤……然而得大將,覆大軍,則其首領不次拔而用之。故其戰鬥輕首級而不爭,乘利逐北」;是他們父子仨巧施機謀,飄忽不定,襲擾即退,時而與宋皇帝稱父子,時而與遼天子結親家,以小事大,挑撥虛委,翻臉無常……
        老人說:是他們讓我們從羊變成了人,從人變成砍頭如割麥的帝國騎兵隊,然後讓我們一路竄逃不容於這天地間哪!
        老人說:從那時起,我們便進入那兩個銀臉巨人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裡忽外,忽而游魚忽變飛鳥的幻術裡。祂們像頑皮的孩童在這一群將死之人的頭頂玩捉迷藏,每鑽進一個時空刻度,我們就變成如同在一條鏡廊迷宮裡用機關齒輪轉換了通道。我們其實是在一只倒扣之碗的天穹下,站在那二繩四鉤吊繫住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地平面上。聽見那天德、天刑倆神煞兄弟在每一個看不見的刻度縱跳時,天體與地盤銜接之神祕承軸轟隆轟隆旋轉發出的巨響。那支承軸像天頂銀河破了個洞,直直垂掛下來的乳白瀑布。我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覺原來在左方的崇山峻嶺變成一群奔突受驚的野馬,轉眼間跑到我們的右方。月光下的銀色洮河,突然以億萬顆水珠離地變成飄浮在我們觸手可及的上方。我們舉劍上刺那條光霧,可以看見波瀾漣漪一圈一圈盪開,且水聲瀝瀝。所有的事物皆違反了我們所經驗過的秩序,即使以我這老頭曾活過兩百年所見識的一切怪誕之事亦不足為奇。我們的巫師說:這是天刑與天德的大游和小游重疊在一起了。這一對神煞兄弟從來是避不相見的。我們居然在這處曠野撞見祂們比肩並立,那也算是走到末路了。看來我西夏一族真該是得亡覆得一個都不剩啦。
        老人對男孩說:等等,似乎有許多不該出現的經驗,因為我這樣在你的夢裡和你說話,透過我們在這間旅館裡某一處不留神褶遺在轉角、階梯、沒關上的房門、離開的電梯……的影子,任何一個光和影子的接合處,跑到我說的那個故事裡,那個最後一支西夏騎兵逃亡中途的曠野……
        譬如說:一群金屬大鳥在天空盤旋追逐,向對方射出火燄,其中有幾隻在間髮不容之瞬爆成一團熾亮的火球翻滾墜地。譬如說:成千上萬支以巨人之弓弩射出的巨大箭矢,越過山稜河海雨落向蓋了上千帳這座旅館,或說把上千座城垛聚集在一塊的大聚落,那比蒙古人屠城還可怕的地獄烈焰圖,哀嚎的人群像森林大火中揮舞枝枒奔跑的樹木。譬如說:祂們以雷霆擊地為戲,讓一整片河谷草原頃刻液化沸騰成紅燙的岩漿湖泊;祂們以毒氣瘟疫互灑,使鳥獸僵屍遍野,白色的人屍男女堆疊像枯旱之塘翻肚的整批死蛙;他們蓋了兩座比沒藏黑雲蓋的 塔還要高兩座的通天巨塔,裡頭塞滿了人當祭品,然後再放幾隻肚內同樣裝滿人為牲祭的金屬大鳥撲翅撞擊,像是天刑、天德這兩兄弟在遮蔽天日的濃煙烈燄中屈膝倒下,裂為碎片,而碎片在下墜的流燄中和那些著火的小人兒一起化為齋粉……
        總之,我們這一支喪失心神的黨項倖存男兒漢,就那樣瞠目結舌看著天際上方那兩尊巨大神祇在表演瑰麗屠殺秀。天刑追逐著天德,或天德追逐著天刑,祂們的發光軀體有時變得柔韌如蠶絲薄如蟬翼,在天盤地盤儀軌的時空刻度間盤旋穿繞。有時我們會看到在那天地銜合處的東南西北四方,各站著身著碧綠、赭紅、雪白、玄黑四色甲冑,大睪、炎帝、小睪、顓頊這四尊和祂們兄弟一般巨大的邊界之神。但那兩個進行大游或小游的煞神偶爾飛行或逐跑過祂們身旁時,我們才發現那只是四尊像荒圮遊樂園裡布滿綠銅鏽的孤寂雕像。也就是說,沒有任何邊界可以攔阻這對寶貝神煞把我們眼前的時空像紙帛那樣亂揉成一團……
        當繩鉤鬆脫,天地漂浮遠離,祂們以摔角之姿撞跌進葉蟄之宮,復以男女蟬附交媾體位出現在天留之宮,我們渾渾噩噩、尾椎發冷顫抖,在那濕冷的夢境中想起自己獸變為人形前的骯髒模樣。之後他們在蒼穹正上方的倉門之宮和陰洛之宮間,天刑拿銀斧砍去了天德的巨大腦袋,我們駭然訝默地看著那顆憤怒神情的頭顱像著火的殞石墜落在地平線北方,漫天烏鴉追隨而去;在下個四十六日後,天德卻斬下了西側高山上一隻巨犛牛的頭裝在自己仍汩汩冒出水銀之血的頸項上。旋即舉起鐵弓朝已站在玄委之宮與倉果之宮邊界作鬼臉的天刑射出一道慧星,將那美麗的額頭、雙眼和鼻梁間射穿了一個黑窟窿。天刑仰面栽倒,地動山搖。那時我們渾身發癢,腥臭生銹的甲冑鎖片嵌陷入肉,變成一瓣瓣化膿翻出的鱗。我們的嘴發出啊啊的聲響,眼睛流出髒污的淚水。就那樣看著祂們以神的無限自由在我們頭頂胡鬧惡搞。當天刑復站起,在那臉正中央仍冒著煙硝的窟窿裡塞在上兩丸湛藍如水波晃漾的駱駝眼珠。那時,已是第八個四十六日了。
        誰哭了呢?男孩問。
        老人那時兩眼發光,似乎被那夢中曠野展列眼前的一片繁華盛景所感動。他口中念念有詞,但男孩不知他是在描述,還是回憶?
        第四日,命押晏官、賜宴官就館宴。先賜宴天使轉銜如前儀,各公服,請館伴、天使與來使就褥位對立。先請使副就褥位,望闕立。次請賜宴天使就褥位稍前,使副鞠躬,天使傳宣,使副拜謝,皆如前儀。使副與天使互使互展狀,起居,揖。次館伴揖。依例請賜宴天使茶酒,館伴暫歸幕。來使副與天使主賓對行上廳,於西間內各詣椅位揖,收笏坐。先湯,次酒三盞,果淆。茶罷,執笏,近前請起,賜宴天使暗退。請押宴使至褥位立,次請館伴齊就褥位,望闕再拜,平身,搢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頭,出笏就拜,興,再拜後位,對立。
        引都管、上中節分左右上廳,北入,南為上,立。下節於西廊下南入,北為上,立。候押宴等初盞畢,樂聲盡,坐。至五盞後食,六盞,七盞雜劇。八盞下,酒畢。押宴傳示使副,依例請都管、上中節當面勸酒。使者答上聞,復引都管、上中節於欄子外階下排立,先揖、飲酒,再揖,退。至九盞下,酒畢,教坊退。乃請賜宴天使於幕次前。候茶入,乃於拜席排立都管。三節人從。茶盞出,揖起,押宴官等離位立,揖,都管人從鞠躬,喝「謝恩」,拜,下節聲諾,呼「萬歲」。
        你看見了什麼?男孩焦急地問,你究竟看見了什麼?
        老人一臉迷離,似笑非笑,淚珠掛在唇上膠硬的粗白鬍毛上,閃閃發光。
        「那就是,我們曾經是人的時光哪。」
        
        印刻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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