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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自由的」──對談蕭紅

发布: 2014-10-31 15:01 | 作者: 王抒玉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的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1936年的蕭紅,摸著窗邊的桌布和籐椅的邊沿,在一個日本的小屋裡平平靜靜地給蕭軍寫下了這段書信。
        很多年過去,這段文字成為了許鞍華導演創作的靈感,拍攝完成翻譯民國時期中國作家群像的電影命名為《黃金時代》,於2014年10月1日正式上映。自由與舒適,平靜與安閒,也許每個時代的人對它們的感受與詮釋都不盡相同。
        10月8日晚,800多名學子聚集于香港中文大學的學術演講廳,許鞍華導演,許子東教授,黃念欣教授從各自的領域出發,跨域文學,電影,性別等不同維度,和在座的青年學子一起探討他們眼中的蕭紅和期望的黃金時代。 

        


        【電影的源起】
        黃念欣教授:簡單來講,為什麼拍蕭紅?
        許鞍華導演:其實我很早之前就想要拍蕭紅了,但是那個時候好像什麼都沒有準備好,拍這部戲要花很多的錢,投入很多的經歷,所有的文學改編的戲或是講述作家的電影,其實沒幾部是賣座的,我在香港有找過很多編劇去寫這個故事,也都接連嘗試找過些電影公司,但沒有人願意投錢。後來也是機緣巧合,有一位大陸的電影老闆(賈宏)他想拍蕭紅的故事,李檣又願意寫這個戲,我們那時候想找湯唯來演蕭紅,她那時候還在其它劇組,又等她。
        為什麼我想拍她,首先我想我是喜歡蕭紅這個人的,我想要去探索她的人與她作品之間的關係,所以就拍了。
        黃念欣教授:是不是一開始選角的時候就想到湯唯來演這個蕭紅?
        許鞍華導演:其實選角的時候也有想過其它的演員,只是後來提出來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湯唯可以飾演這個角色,電影公司的老闆也認同,最後就敲定是她了。
        黃念欣教授:許教授,您對我們在當下這個時代為什麼要看蕭紅有什麼樣的評價呢?
        許子東教授:從背景上來講,我個人非常高興看到這部電影的上映,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現在文學邊緣化,很多作家沒人知道,蕭紅的話我想大陸現在知道郭敬明的要比知道蕭紅的要多得多,我們也是沒辦法,有時候靠老師講也沒有用,所以就是要借助大眾媒介(電影電視)來把文學的地位提升。因為整個中國20世紀的歷史包括思想的演變,作家在其中起到了一個巨大的作用,這是其它國家所不能比的。整個中國從傳統社會轉到現代社會的轉捩點就是五四。五四的起源是胡適和陳獨秀的兩篇文章,這兩篇文章都是我們中文系的作業,討論的怎麼寫文章的,而這兩篇文章變成了改變中國的一個轉捩點,不像其它國家很多是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改變的,在中國是文學家改變歷史,比起我們昔日的輝煌,現在的文學是非常非常地邊緣化,所以當看到有電影這樣的題材出現,尤其拍蕭紅,好好講一個文學故事。
        我是教現代文學史的,我們知道大陸之前對現代文學做過一個排名,“魯郭茅巴老曹”,這麼不到十個一流的作家,掩蓋了很多的文學史,可是還有很多在文學史上並不放在第一線的一流作家,比如像丁玲,鬱達夫,蕭紅啦,聞一多,這些作家每一個人都可以寫成一部民國史。許鞍華能拍蕭紅的故事,我感到很開心。
        

        【文學和電影的應該產生愛情的火花】
        許子東教授:從電影上來看,80年代是香港電影的黃金期,港片北伐,也是中國大陸電影的黃金期,很多電影都是從文學改編而來的,《紅高粱》,《老井》,《霸王別姬》,《陽光燦爛的日子》,《天雲山傳奇》,所有我們數的出來在當時來說都是好片子的電影都跟文學有關,香港其實也是,誘僧啊,青蛇啊。
        曾幾何時,不知道為什麼,從90年代開始,電影就不理文學了,可是我還是希望電影不要和文學離婚。它們之間要有純潔的愛情,電影和文學在一起是好事。
        黃念欣教授:黃金時代是我看過的最舒服的一部以作家為生活的電影,電影裡有一幕場景是兒提時代的小蕭紅在後花園裡體驗大自然的一幕,除了展現一個文人的黃金時代,這部電影裡還有很多的元素,愛情就是一個。你想在黃金時代這部電影裡想呈現出一個怎樣的感情世界?
        許鞍華導演: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對朋友的關係是怎樣的,我們這代的朋友關係沒有蕭紅他們那代那麼親切了,比如我們都很少去別人家過夜。
        黃念欣教授:可能現在又有在朋友家過夜的了,一會問下在座的各位同學。
        許子東教授補充:有,不在一張床啦。
        [在場學生齊笑]
        許鞍華導演:你看那個時代,蕭紅他們就一起住,一起吃,甚至三個人一張床,二蕭的第一部出版的書都是朋友去當鋪將衣服當掉籌錢才出版的。再比如魯迅,在不認識他們的情況下和蕭紅蕭軍做筆友,為什麼呢?我聽到這些以後感覺很羡慕。原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可以那麼親密。
        黃念欣:我替小思老師問一個問題,她特別欣賞電影裡面有一個細節,魯迅第一次見二蕭時,從左邊口袋掏出一兜錢給二蕭作為他們在上海的生活費,這還不夠,還從右邊口袋裡取出一把硬幣,以方便他們之後搭公車使用,這個細節是編劇寫在戲裡的還是現場加上去的?
        許鞍華:我加不到好細節啦,之前是編劇寫的,只是在現場,我和攝影會想怎麼將場景細化,可能你們會覺得有點假啦。
        黃念欣:我們都不介意啦,只要細節是好看的話。
        剛剛我們聊到文人筆友之間的感情是那麼深,其實我覺得蕭紅和蕭軍之間感情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那麼簡單,我想問下許教授如何從文學史的角度去看待蕭紅的情感生活呢?
        許子東教授:如果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女作家的感情生活對她創作的影響是大於男作家的,五四以來的男作家都比較相似,多數都是爸爸很早就離世了,媽媽成為他們的啟蒙老師,娶了一房小腳太太,後來又邂逅了一位佳人。同樣的家庭背景,但創作卻不一樣,五四時期的作家中有很多都是家到中落,所以魯迅說人從小康轉入貧困,可以看到世人的真面目。就好像你先前住大坑,後來住半山(香港的富宅區),你不太可能成為作家,但反過來,你先前住半山,後來去大坑住了,你有可能變成作家。
        [全場笑]
        這是男作家,女作家的影響那就更大,經歷過一段感情的女作家,比如謝冰心,她寫的都是星星,沙灘,大海啊。笑什麼笑啊你們?
        [全場再次笑]
        還有就是經歷多段感情的,那寫出來的愛情都是生死訣別,溫柔爆裂。我真希望這次的電影大賣,接下來再拍兩個作家,蕭紅,丁玲和張愛玲,這三位作家的故事,一個比一個精彩。
        我還想請教一下黃教授,作為一個女人從蕭紅那裡能學到什麼?
        [全場大笑]
        黃念欣:謝謝許教授從結構主義的角度為我們解釋作家的情感對他們創作的影響,我自己看電影的時候,我會覺得(導演)在蕭紅的幾場情感戲處理得非常乾淨,和蕭軍的,端木,還有魯迅的,都很有分寸感。我覺得《黃金時代》裡最吸引人的是它不是反映一兩個人之間浪漫的愛情故事,而是各種文人之間的相處,生活細節上的一種默契,兩位和蕭紅有關係的男人的詮釋也都是從浪漫的文友入手,這和我們去看蕭紅傳或者對蕭紅生平的評論是不同的,很多人把蕭紅標籤化,浪漫作家,孤獨無助,至少黃金時代這部電影的詮釋為蕭紅的愛情歷程找回了一種尊嚴。如果你問我學到什麼,我當然不敢從她身上學什麼,但我覺得她沒有選錯人,她是有眼光的,蕭軍的大男人,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他也有自己不得已的一面,比如他要面對夫妻在文學上的比較,還有端木的懦弱,我想這都是人身上的所存在的不同個性,在這點上我又想請問許教授從蕭軍身上又學到了什麼呢?
        [全場大笑]
        許子東教授: 你說蕭紅沒選錯人,她是無得撿呀,第二次她也是無得撿啊,我倒是想給許導演提個意見,在演員的選擇上蕭軍找了個靚仔,我認為戲裡最關鍵的轉捩點就是蕭紅選擇不去延安,蕭紅在一個革命的大時代堅持了個人主義的立場,而這個立場配上原有的蕭軍的臉比較make sense. 
        [全場大笑]
        你現在找了一個靚仔來演,大家看後都覺得這兩人好配啊,好不捨得分。所以我就覺得蕭軍太靚仔了。
        許鞍華:我當時也不知道蕭軍影出來會那麼靚仔。但是在這部戲裡我們需要男主角要有一種浪漫的眼神,原本讓馮紹峰演端木的這個角色的,但是他提出來想飾演蕭軍這個人物,正式拍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他在戲裡的感覺和戲外的差別是很大的,不是化妝的作用,(戲裡)覺得他的臉都好像寬了好多,但是他之前戲裡的形象有點太深入人心了,所以在這部戲裡,觀眾還是有點不太接受他的形象。
        許子東:不過如果戲裡的主角真的長得象蕭軍這樣······(全場大笑)
        許鞍華(笑):他也不是很醜啦,只是當年的髮型差了點。

        【走進黃金時代】
        黃念欣:怎樣才能撐得上是黃金時代?
        許鞍華: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啦。我覺得主觀的黃金時代比客觀的黃金時代好一點,因為客觀的黃金時代需要社會等其它因素去考量,就是你自己有一個價值觀,一路下去都在堅持,我自己就覺得是一個黃金時代了。如果你身體健康並一直堅持著你的信念,就會迎來自己的黃金時代。
        黃念欣:蕭紅身體不好,但是蕭軍身體好好,電影裡和傳記裡都這樣描述。許教授對黃金時代如何理解?
        許子東教授:我記得在北京的時候,和編劇李檣聊過,我覺得在這部電影裡,除了文學背景以外,我覺得導演很尊重編劇,在這部電影裡編劇的參與程度比較高。片名起得很精彩,精彩在於講的時候是反諷,拉開距離回頭看是事實,蕭紅寫這段話的時候,她實際上是非常心酸的,有反諷的意味在裡面。
        但是現在回頭看蕭紅的一生,那個階段還真的是蕭紅的黃金時代,她之前苦,之後更苦,她和魯迅來往,在上海出版《生死場》的那段時間,就是蕭紅的黃金時代,而她當時不知道。我們離開蕭紅講民國, 戰火連天,軍閥割據,魯迅寫過一篇文章,叫《未有天才之前》,大家都在討論我們呢為什麼沒有天才,我們沒有天才的土壤啊,我們現在回想,每個人都在抱怨那個時代,但現在看來,那個年代就是中國文化的黃金時代,中國文學的流派從來沒有像20年代,30年代這麼黃金,創造社,文學研究會,女詩社,新月派,現代派,文人流派之間為了文學的發展可以互相爭論的,現在看有嗎?現代中國的文壇有流派嗎?有爭論嗎?所以我們現在看過去,說的時候是反諷,回頭看是黃金時代。

        【蕭紅:在左營的陣營裡,堅持著個人的立場。】
        許子東教授:蕭紅在傳統的現代文學史上一直被貼上各種標籤,東北作家,抗日作家,她的《生死場》一直被認為是反抗日本人的作品,可是日本人的出現只是在最後的三分之一處,蕭紅後來被列為左聯的作家群,和蕭軍,羅峰,白朗一起,但現在再定義蕭紅,蕭紅的學術創作在文學界是有爭論的,其實她很難歸類是左聯那派的女作家,她不屬於胡適那一派,又不是沈從文那一派,所以這又是五四文學史上非常特別的一個現象。
        女作家的愛情波折大,男女愛情的瘋狂,蕭紅一生那麼多的愛情故事,悲慘,淒切,浪漫,但是蕭紅主要的成名作品都不是寫愛情的,大多數寫的是麻木的群眾,用非常美麗的文字寫醜惡的現實,她不寫自傳,哪怕到了香港,也是回頭寫。我為了看這部電影,又重新回頭看了《呼蘭河傳》,裡面我把自己欣賞的句子畫了出來,結果在看電影的時候,呼蘭河傳的結尾果園裡的小河那段出現在了影片中,就是我畫出來的那段文字,這部電影真是好呀。
        [全場笑]
        後記
        座談會的問答環節,我問了許鞍華導演一個問題。
        我說:“如果時光能夠回轉,在你拍攝的那麼多部電影作品中,你最期望自己活在哪一部電影的時代裡。”
        Ann導演摸摸腦袋:“為什麼問我這樣一個假設性的問題?而且是要活在電影的時代裡?”
        我說:“因為我的畢業論文是研究你的作品啦。”
        Ann導說“哦,原來是這樣啊。”她露出招牌式孩子般的笑容:“我還是選擇活在當下吧,這讓我覺得很安穩。”
        都是自由的,願我們的黃金時代也似警鐘一樣敲到心上去。

        撰稿人:王抒玉
    香港中文大學文化與宗教研究系
    視覺文化研究專業  研究生  
    ( 图片由香港中文大学書寫力量提供)
       
       對談嘉賓簡介:
        許鞍華導演:香港電影導演、監製、編劇。香港新浪潮電影製作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品有《瘋劫》、《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天水圍的日與夜》、《桃姐》。
        許子東教授: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東亞語言文化系文學碩士、香港大學中文學系哲學博士。及後走上學者之路,曾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以及香港大學、芝加哥大學的客座研究員。現任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黃念欣教授: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博士,其學術研究範疇包括中國現當代文學、香港文學、中國電影、女性文學、文學理論及粵語正音。現任職教于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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