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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

发布: 2014-10-30 13:40 | 作者: 周洁茹



        他们骂你,你知道,你也挨打,在你打人之前或者之后。
        他们打你是没有理由的,无缘无故的。大明说,就像你打他们一样,你有理由吗?大明是队里唯一给你尊严和平等的人了。大明不下命令,大明没有事情给你做。可是大明走了。
        大明走之前说的,大明那么会说的人,大明说,现在城市管理的要求是越来越高了,我们的工作越来越难做了。大明说了这样的话再走就好像他的走是因为工作难做,你知道的,只有你知道,他走是因为他再也不愿意别人操他的祖宗多少代了。大明说呸呸呸。
        你为什么走呢?除了巡逻,你们总是十几个人一起执行任务的,你们从来不分开,他们又给了你DV,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拿DV的,你能拿DV,因为你的表现比别人好,你听话。可是你再好你也不能和大明一样,你还是协管,你不过是一个可以拿DV的协管。
        你们也不是第一次管理他们了,要死要活的他们,他们都令你们麻木了。
        没有一次是顺利的,像往常一样,你们挨打了,你们也打人了。后来你回看DV的时候,你都不认识你们了。你们竟是手执盾牌的,你们穿着迷彩服,戴着头盔,你们就像是防暴警察了。你竟是不认识DV里面的你们了。
        你的第一个镜头是一个女人的脸,年轻的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一句话,她旁边的人都在叫喊,可是她没有一句话,她抱着她的黑色塑料布包起来的一团,里面是假的拎包,有包掉下来,她就去捡,她捡得忘了逃跑。她就站在那儿,她比她怀里的塑料布包小很多,她是白色的,塑料布是黑色的,她就变成了一个分明的靶子,她站在那儿。
        你的镜头转去别处是因为有一个男人在说你们要文明执法,你把镜头给那个男人,他长得猥琐,可是他说,文明执法。
        你的镜头再转回去,那女人的嘴已经在一个迷彩服男人的手腕上了,那男人叫起来,可是他没有放手,他用另一只手,一个耳光抡过去,那女人的嘴角就开始流血,女人也没有松开她的嘴,她死命地咬着那只手,头发全乱了,她也不顾她的头尾了,她张牙舞爪地,可是仍然没有一句话,她就像是一只母老虎,沉默的母老虎。
        那样的女人,都是哭的,叫骂的,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也有凶得不要命的,可是像她这样,沉默的凶女人,令你奇怪。
        你持续地拍着她,直到她被淹没,你都找不到她了。
        你是协管,你的制服是浅绿色的,和正式的队员一模一样,可是你的胸口写着XG,你和大明唯一不一样的,是大明的胸口写着SD,你的胸口写着XG,你们的区别,只是SD和XG,XG后面还有一长串数字,那些数字把字母都冲淡了,很多人的眼睛就从那一长串字母和数字旁边溜过去了,他们看到了你的制服,浅绿色的,他们就垂下了眼睛。
        你在这个时候的工作是记录证据,文明执法的证据。你要拍下当事人的脸,事件,细节和特写,你要公正地拍,因为他们会去投诉,他们会投诉了,投诉会被受理。你要提供证据。
        你最后的镜头是一把弯刀,插在浅绿色制服的腰部,插得很深,都没有血了,只是刀柄,在动,也许只是你的DV在动,因为你的手抖得有点厉害了。
        你往那把刀走近了一步,你几乎走不动那一步,你的腿真的软了。
        我们是协管。暗暗的声音,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拼命,出了事情要回老家的。
        你往旁边看,看不出是谁,全部浅绿的制服,一团一团地。
        要打就打SD,往死里面打。暗暗的声音,又恨恨地。
        然后是第二刀,很快地,像长在了浅绿制服上面,是这样的,有了第一刀就会有第二刀,是这样的了。你往那刀走去,那确实不是XG,是一个SD,可是你走过去。
        给自己留条后路。你看到了抓住自己衣角的一只手,青筋毕露的手,那手说,给你自己留条后路。
        你就停住了。
        你就走了。
        你后来去博物馆做保安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去做博物馆的保安的,你家里也是给你走了一点关系的。你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过,你之前的做协管的六个月,就像你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过,在做协管之前,你从传销的村子跑了出来。
        你竟也是经历丰富的人了呢。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过,甚至毛毛,你不说。
        现在你穿着保安的制服了,灰色的。你坐在博物馆的皮沙发上,这个冷清但是豪华的博物馆,你们无聊,你们打哈欠,打完一个,再打一个。
        后来博物馆免费了,不收门票费了,还是没有人来,你们还是无聊,你们全部呆在二楼,那儿有更多的皮沙发。
        你坐在那里,听着他们把一个笑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今天说一遍,明天又说一遍。这就是有尊严的工作了?你就找不到有尊严的工作了。
        在你的中专同学打电话给你之前,你是想要一个好工作的。可是你的同学打电话给你了,他说我这儿有钱赚,好多好多钱,快来吧。你就去了。你去了你就发现你的同学疯了,他给所有的同学打电话,可是只有你去了。
        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在一个抽屉里,他们在打牌,你的表现好,从一开始就好,好了好几天了,他们不严厉你。你看了会儿牌,你说你不看了,你去里面看电视,你就去看电视了。你知道你的东西放在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里,很多人的东西都在那儿。你只拿了你的。
        你去镇上,两个人跟着你,你是跑步甩掉他们的,你竟是用跑步的,你竟是跑出去了。
        现在你坐在皮沙发上,你听着昨天,前天和大前天的笑话,你看见玻璃窗的外面,崭新的开发区的花园,还有别墅,别墅区的门口,插着的那些旗,你数过来又数过去,很多旗你都是不认得的。
        一个人都没有的博物馆,你转回头看另外四个保安,有一个年纪最大,他说过的话,要不断重复才不会忘记。
        你脱了保安的制服你就有了毛毛,毛毛不知道你做过保安,不知道你做过协管,不知道你跑得很快。毛毛跟着你,因为你是这里的人。毛毛跟着你,毛毛就可以一直在这里了。你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死心塌地的女人,这个女人是要跟你结婚的,不管你肯不肯跟这个女人结婚,这个女人都是要跟你的,这个女人是想把她的第二次命托付给你的,可是这个女人流血了。
        你是在中国银行旁边的那条小巷子里把他堵住的,他平时不往那儿去。巷子是死的,巷子里只有一间纹身馆。他从不往那儿去,可是他去了。你就把他堵住了。
        你为什么不睁只眼闭只眼呢?你是笑着对他说的。他惊恐的眼睛瞪着你。
        你是执法者吗?你还是笑着,你都看不出来你的笑都是假的了。你说你是执法者吗?你把自己当成执法者了?
        他仍然沉默着,但是他的眼珠开始溜溜地转。你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他只是一个初中生,他还是嫩的。
        你总是冲在最前面?你又说,你给谁卖命呢?
        我给自己卖命。他突然说,像一个真正的初中生一样,他的整个头都横过来,咬着牙说。
        你就真的大笑起来了。你说,因为你签了一年合同?你还交了违约金?
        你的第一拳下去的时候,血珠子就蹦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给你自己留条后路呢?你又说。你的话真是有点太多了。
        你揪住他的前胸,你不是怕他倒下去的,一定不是,你看到了他的胸口,更近的,你没有看到XG也没有看到SD,字母和数字,什么都没有,你可以肯定他是哪个街道招的了。你想停手的,可是停不了了。他的血,也让你傻了。你竟是不知道,人都是会流血的。他的血,竟也是热的。
        于是你的第二拳又下去了,你竟是不知道你是这么恨他的。
        那个很瘦的身体横在街沿上的时候,笔直地,都像是你自己的身体在那里了,笔直地,却又像一团烂泥一样。你就变成他了。
        2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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