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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走进另一些冬天

发布: 2014-10-23 18:29 | 作者: 刘荒田



        在家乡的县城——台城住下,已是第3天,没多少亲切之感。我的青少年岁月,多半消耗在这里,上中学,进修,工作,前后13年。30多年之后,相见不相识,总是迷路,总是纠缠在“过去这里是什么地方”一类无聊的追问上。其实,似曾相识之物,并非全部失踪,比如,离母校最近的石化路,尽头处一行在拆迁大潮中幸存的矮小铺子,那里住过我的两位同窗。从破旧的雕花玻璃窗的缝隙偷窥,也许旧物尚存一二,哪怕仅一面屏风。然而,无论走到哪里,都找不到一根足以把我累积的乡思爆开的“引信”。前天下午,冷空气抵达,满目萧索。黄叶,脚下;落花,阶前。从旅馆的第10层望下去,灰蒙蒙一片,全是陌生风景。在环城大道上漫步,手给冻得不敢离开夹克口袋。中午,大商场前的广场,被劲风收拾得干净无比。几乎没有行人。一只被开摩的的郊区农民遗落在露天桌椅下的毛线手套,格外醒目。
        最强烈的感觉是举目无亲。小城岂无故旧?可惜此刻愿意见面、聊天的,都联系不上,要么出差外地,要么出了国。在一道撒满白色垃圾的河涌旁边走,想不出它从前叫什么名字。新建小区旁边,一个被拆平的城中村,单单留下门楼,欲倒而未倒,在围墙边和瓦砾作伴。骑楼下,老人袖手坐在竹椅上,面向着 我,且随我的脚步扭动僵硬的颈部,其实他在发呆,并没看我,我是和他丝毫不相干的外地人。
        本来,故乡是教归人心里踏实的地方。尽管早已晓得,乡愁未必能落实到眼前。尽管从前的山川草木,照过一头黑发的水井,留下寻找最初花瓣的解放鞋印痕的梅林,已一一被记忆选择,洗涤,诗化,归档于虚拟之乡。此刻想要的,无非一星半点“从前有过”的标识。上小学时全班同学参与的“追踪”游戏,一路用粉笔在树上、石板路上、凉亭的圆柱上划下箭头。家乡,给我一个“箭 头”吧!在急需取暖的冬天。
        一路这般暗暗念叨,论心境,自嘲和自虐的成份均有。信步走向一个摊档稀疏而散乱的菜市。远看便知道,它并非正式的贸易场所,无法一些决心省下租金和税金的郊外农民摆摊之处,说不定城管三天两头来驱逐,小贩们手上那把祖传的小秤怕要被折断。好在此刻太冷,执法者猫在办公室享受暖气。
        就在这一刻,消逝了数十年的“冬天的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原来,乡愁也是神出鬼没的灵感。这一回,它所依托的,是炉火。菜市的简易帐篷下,给冻成惨白色的番石榴和干瘪的甘蔗旁边,五六个中老年人坐在矮凳或长凳上,围着一个炉子,一双双布满皱纹的手伸向中央。朝天炉子底部,通红的木炭行 将烧尽,黑色转为锡白。为了延续,主人向炉子加进木头、纸板和树枝。放在最上面的,居然是一块圆柱状蜂窝煤。橙红色瓦器,兼容并包如此,堪称一绝。放炉子的地方虽有帐篷挡着,狡猾的北风依然钻入,把热气刮散,于是,远处摆卖猪肉的、芹菜,柑橙的无牌小贩,即使享受不到它的暖,抽抽偶尔滴下清涕的鼻子,也满是炉子发出的,除夕油炸煎堆般的香味,带上一点儿辛辣。
        站在炉子旁边,想起白居易的名作《问刘十九》。他拿来烫新酒的“红泥小火炉”是不是这样? 南国无雪,但冷成这般沉重和压抑的氛围,“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最得人心的发问。我走近,热气烘着脸,我的手离开并不暖和的裤袋。一两分钟以后,我这“外围 分子”衣服较少的腿部暖洋洋的,老脸热乎乎的,肯定罩上红彤彤的火光,比人们赞美的夕阳红更加抢眼。不过,眼前炉子,旁边无酒,时间和场合都不对。热气中 高高升起的,是谈兴。清一色的台山土话,我的耳朵虽被冻硬,但不难分辨出围炉者的籍贯——仓下乡一人,朱洞乡二人,三八镇一人,四九镇一人。“死蛇炳的舅仔,大把世界,前几天从纽约回来,今天在喜临门摆酒三十围!”禽流感警报之后,土鸡价格的涨势,阿晴她妈种的芥兰昨天被人割了。南村阿洪起新屋,钱不够, 向某某借,借不到,反被“喷了一面屁”。夹杂着被广府人安上“骑马过海”标签的台山粗话,原汁原味的烟火气。
        我抓到你了!家乡的严冬。我的青春是冬天一竿枯黄的竹子,触目的瘦,无力,尖利的叶子应着风声微吟。那个冬天,城里也这般冷落,县前路骑楼下,用杉木板围起一角,替人补脸盆焊水桶的老鳏夫, 吸着长长的鼻涕,拉风箱的手皲裂成足以填进三个分币的口子。在从他面前走过,走进隔壁的印刷厂,坐在被白色纸筒包围的车间,一本本地检查刚刚印好的《毛主席语录》,记不得新书好闻的墨香,难以磨灭的是对猩红封皮的畏惧。书页上黑色的铅字,一似水面的落叶。工资是记得的,一个月12块,勉强够吃半饱的午餐和 晚餐,早餐被省略了。
        除了印刷厂负责监督我们的师傅格外严肃的神情,和非物质有关——“印语录出错,可是要坐牢的!”冬天的记忆充斥着饥饿。原 来,“吃”这本能,比任何思想更加“战无不胜”。城里的冬夜,在专政的年头,并没有疗饥的地方,上初中的60年代,还有供给8分钱一碗的净面的小吃档,在文革中给清理掉,剩下不多的“工农兵饭店”,教钱和粮票都缺乏的学生却步。那时节,冻得牙齿打架时,面对冒出锅巴焦味,夹带腊肠或者某种霉香型咸鱼的香气的小瓦煲,可是人间最大的诱惑。
        思绪飞过一排灰不溜鳅的台湾相思,在山上一座红砖碧瓦的宿舍停驻。灯光下,两个人——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高中生和中年人。前者是我,后者是和我同在“延安人战斗队”的刘老师。我专写和“老保”(保皇派)对骂的大字报,他以略具“礼器碑”骨格的隶书抄成大字报,贴在城里“牛屎巷”口的大字报棚上。旋即观者如堵,这里有小文人最初的成就感。此刻,我们都退出战场,他在自己的房间,点着迷尔的酒精炉,用鋼精锅煮了两坨虾子面,盛在瓦钵。两人对坐,他慢条斯理地吃,我雪雪有声地“吸”,谁叫我如此之饿?他微笑着看我,把自己的那份分为两半,匀一半给我。北风嘶吼,把教学大楼上的大喇叭声塞进窗缝,是某一派的《最最严重抗议》,因为他们的总部被对立派砸掉。刘老师心情甚佳,由于他刚才在批斗县委走资派的现场看到,他的“黑材料”已从人事室的档案柜里拿出来,公开烧毁。他的家庭出身是富农,最怕被人翻老底。心病就此告一段落,所以煮夜宵庆祝,邀我作陪。吃饱了,谢过刘老师,跑步回到宿舍,这么冷的天,居然出了大汗。还有吗?在炉火烧炙下,骤然生猛起来的记忆,能把触角伸向哪里?人工湖的残荷,正市街小食店门前飘摇的灯笼,环城南路的牛车。在四壁乌黑的泡水馆,买一分钱沸腾的水,冲进盛着葛粉的茶缸,用汤匙搅拌,便成粘稠的“糊”,迫不及待地喝下肚,把嘴巴烫出泡来,是哪个冬天的一个星期天?只有健康路“永新泡水馆”的大灶,才这般热!
        家乡,被层层叠叠的岁月所覆盖的家乡,在火中现身。为了报答火炉的主人,我买了两斤卖相甚差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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