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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专访:远行天涯的文学梦追寻

发布: 2014-10-23 18:23 | 作者: 江少川



    陈河,本名陈小卫,1958年11月生于浙江温州。1974年起在一家小纺织厂干活,76年底到部队当体育兵,在浙江省军区打篮球,打过专业篮 球队,后来在温州汽车运输公司当过经理,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八十年代后期曾发表《奇迹》、《菲亚特》、《车站》、《布偶》等中短篇小说。 1994年出国,先在阿尔巴尼亚居住5年,经营药品生意,时值阿尔巴尼亚局势频繁动乱,历经生死之考验。1999年移民加拿大,现定居多伦多。出国停笔十多年后,2006年重拾写作,有长篇小说《致命的远行》、《沙捞越战事》、《布偶》,及中短篇《去斯可比的路》、《女孩和三文鱼》、《西尼罗症》、《夜 巡》、《无花果树下的欲望》、《黑白电影里的城市》、《我是一只小小鸟》、《信用河》,纪实文学《被绑架者说》等。短篇小说《夜巡》获得了首届咖啡馆短篇 小说奖。2010年,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获得了首届郁达夫小说奖。2011年,长篇小说《沙捞越战事》获第二届“中山杯”华人华侨文学奖的主体最佳作品奖。小说《我是一只小小鸟》入选了《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2011年3月,中央四台《华人世界》节目特别播出了陈河专访,称他是“死里逃生的华人作家”。
    时间:2011年11月26、27日。
    地点:厦门翔鹜国际大酒店A区6025房间 , 厦门至泉州往返的行车途中。
    采访对象:陈? 河:著名旅加作家。(以下简称陈)
    采访者:江少川: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中文系主任。(以下简称江)
        
     江:去年就准备在多伦多首届华裔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采访你,但错过了机会,没料到今天在厦门不期而遇,还住在一个房间,真乃巧合。近几年,你的小说接连获奖,《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荣获“郁达夫小说奖”,半月前长篇小说《沙捞越战事》又获得第二届“中山杯”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这次你 又作为嘉宾应邀参加了全国文代会,首先要祝贺你!
        陈:谢谢!是的,这次作为文代会的特邀嘉宾,我参加了北京举行的全国文代会。今天下午刚到厦门。
        江:这几天我在广州开会就得知你参加了北京全国文代会会。先从你的获奖小说《沙捞越战事》谈起吧,它描述了二战时期东南亚战场一段鲜为人知的域外华人抗战史,可谓一个具有震撼力的战争寓言,读者感到题材很新颖,你怎么会想到写这样一部作品,是什么触发了你的写作动机?
        陈:说来也是偶然,一天晚上在家里看电视,看到二战期间温哥华的一位80来岁的华裔老兵谈当年参军的经历。当时的加拿大政府不给华人参军的权利,温哥华的一些华裔青年为了参军跑到兵源稀少的卡尔加里才得以入伍。那位老兵讲到当年他和一些伙伴被派到东南亚战场,作为特工人员被空降到沙捞越丛林与日本人战斗的事。华裔先辈在北美洲曾备受歧视,华裔后代为了加入加拿大国籍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去当兵,老兵回来后很受尊重,身份就不一样了。当时派到东南亚的老兵,有的培养去当特工,有的到东南亚丛林与日本人作战,看了这条新闻以后很受启发。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开始在互联网上查找资料,慢慢厘清了这段尘封多年的历史,当时的136部队就是这样一支部队。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找到当年老兵的回忆录及大量历史资料进行研究,小说的历史背景是真实的。
        江:我注意到:小说主要不是表现二战中马来西亚丛林的战争传奇,而是在写周天化这样的华裔后辈人在战争中的命运,写在战争中对人的思考。
        陈:是的,我想表现的是人的生存在状况,如果只是叙述那些丛林里的传奇,或者将其写成血腥的战斗故事,那就意义不大了。我想赋予故事哲学的底蕴,写战斗不是主要的,主要写主人公的境遇,既写了他们的孤独无助,也表现他们的勇气。他们为什么去打仗?中国人不回本国,却又因为想获得他国的身份去打仗,实际上也很荒谬。我内心有一种预感,以后还会为那段历史写一部比较大的书。因为有很多素材还在我心里‘发酵’着。
        江:《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大奖。这部中篇题材新异,在海外作家中没有人写过,你在阿尔巴尼亚做过生意,住过五年,小说中显然有你个人经历的痕迹,但又不是写传记,你有怎样的一种美学追求呢?? 
        陈:我把这篇小说称之为“米拉”情结。这篇小说穿越时光的记忆,把七十年代在中国放映的阿尔巴尼亚黑白片电影《宁死不屈》的记忆与我在阿尔巴尼亚的亲身经历联系到一起。我那时还是个少年,记得那时的电影票是一毛二分钱,这部电影我看了8遍,记住了少女英雄米拉,那把吉他,还有片中的主题曲:“我 们在春天里加入了游击队……”,米拉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当红明星。那一系列阿尔巴尼亚电影,都和我们早期的成长联系在一起。我在一九九四年五月离开了中国,前往阿尔巴尼亚经商。有一次我前往边境城市吉诺卡斯特去接一个货柜,发现这个古老的石头城堡是那么熟悉,好像在梦境里来过一样。在城门口一棵无花果树下面,我看到了一个少女的石头雕像。人们告诉我这个少女雕像的原型是一个女游击队员,她在二战时期被德国占领军吊死在这棵无花果树上。后来,新华社记者王洪起告诉我这个雕像就是电影《宁死不屈》里的米拉。在阿尔巴尼亚找到电影中的城市,在城市看到米拉的雕像时,当时我觉得非常激动,很震惊。耳边马上响起了那首动听的电影插曲,想不到我在一个距离祖国千万里之外的小城里找到了一段和青少年时期密切相关的历史记忆。这件事一直埋藏在我的心里。
        江:莱辛早就说过:文学是时间的艺术。小说中的时间既是一种叙事形式,也是一种行为意识,同时它亦是一种诗学方式。记得萨特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 论文评价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小说,题目是《<喧嚣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看得出来,你的这篇小说在时间的穿越与设计上也是匠心独运 的,是这样吗?
        陈:在一篇创作谈中我写到:对于一个小说作者来说,时间有时会处于一种混沌的主观状态。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有时会被复制,有时会重现,真实和虚构往往会混淆在一起。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时时刻刻》、《到灯塔去》,都是把不同的时间组合在一起。我喜欢小说中最动人的线索是时光流逝的美感,小说中有三个时间层面:现在进行的时间,70年代阿尔巴尼亚电影在中国流行的时间,40年代德国人占领下的时间,我想把这三个时间统一到小说中,找到一条打通时光的通道,而引领我最终穿越那条时间的隧道的 就是我内心的“模糊的光芒”。当我形成这样一种想法时,充满喜悦和激动。我终于把这条时间的隧道打通了。小说的主人公李松漫游在巴尔干半岛上,在一个小城遇上了革命起义,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成了武装人员。事情的发展伴随着那个玫瑰色的“米拉”情结。最后,他被德国人逮捕了,像电影里的米拉一样关在那个古老的城堡里。我以为这样一个寓言式的经历正是人生最有意义的时刻。这个写法也是人生的荒谬的写法。
        江:寻找到“模糊的光芒”,有茅塞顿开之感。我注意到你在《为何写作》一篇文章中说过:我必须去凝视自己内心的那一团‘模糊的光芒’,写出真正有含义的作品。这模糊的光芒是一种内核,它藏在作品的深层,没有这个核,一部小说就立不起来,里层就会空,这个核是小说作者非常可贵的追求与发现。
        陈:我是在事情过了十多年之后才开始动笔写这个小说。我不是简单地复述这个故事,而是试图用复调的多重结构形式,以象征、暗示、荒诞等现代主义的手法,重建一个多维度的梦幻,让一段历史的记忆通过小说所打通的时光通道逼真地重现出来。”? 
        江:你执着于小说创作,长、中、短篇多方出击,各有收获。短篇《夜巡》也值得一说,一个短篇居然放置了20年才见天日,又遇洪治纲慧眼识珠,并 获得首届中国咖啡馆短篇小说奖,也算文坛佳话了。短篇《夜巡》是一篇耐人寻味的作品,在那个荒谬的年代,法律被遮蔽了,法制为特权所取代,通过夜闯民宅强行搜寻的的独特情节,反映了文革年代发生的蹊跷的人和事。
        陈:说起这个短篇真还有点曲折,《夜巡》是我出国之前写的一个短篇,那段时间业余写作,常常熬夜,我自比为陕北高原种庄稼的老农,付出极大辛苦,收获却寥寥无几。那时发表的作品有点像挂在窑洞外墙上的老玉米,难成大气候。《夜巡》当时被退稿多次,最后压在箱底,二十年后才发表出来。你写出了好 作品,总会有人发现、叫好,好作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洪治纲看了我的短篇《夜巡》写了评论。人民文学发表后,上海文学又发了,2008年获首届中国咖啡馆短篇小说奖。
        江:这几年,你的小说获得广泛好评,五年中出了四部长篇,这些作品中,你认为最有价值、自己最喜欢的小说是哪一部?
        陈:到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长篇是《布偶》,它是我最好、最有价值的一部小说,王安忆、李敬泽、麦家等名家都作了推荐。
        江:我认真阅读了《布偶》,我觉得这部小说调动了你青年时代生活的记忆,同时融入了你移居海外十多年的感受,可以说是你准备了大半生人生阅历的集大成之作。记得米兰·昆德拉谈到移民作家的艺术时曾说过:生命中数量相等的一大段时光对青年时代与对成年时代所具有的成分是不同的,如果说,成人时代对于生活以及对于创造都是最丰富的话,那么,潜意识、记忆力、语言等一切创造的基础则在很早就形成了。这部长篇的题材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你就写过一个短篇,为什么二十年后,又把它扩充为长篇呢?是年轻时的哪些人和事你忘不了?还是在你漂泊海外十多年以后对那段经历有了新的感悟与理解,请你谈谈这部长篇的写作?
        陈:可以这样说,小说中有自己年轻时最早的记忆。我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生命经验与想法都放进了《布偶》这部小说,到目前为止,还就是《布偶》一部。它对自己写作的意义,并不是简单的短篇改长篇。我写了这么多年,也许都是为写这部小说做准备。当初写它时,还是当兵刚回来,只是站在华侨群体的外面打 量他们。事隔二十年,在外漂泊二十年,再看这个题材,感觉不一样了。纺织厂的年轻人莫丘与柯依丽,在短篇中只写他们是纯粹的爱慕,长篇中让他们一开始就发生了关系。莫丘后来被打成强奸犯,发配到遥远的青海服刑。一个人因为这样的事被判强奸罪,现在看来不可思议。我当时在一家单位的保卫科工作,生活中确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那时还由我经办,现在想起来就内心不舒服。“在那个年代,这就是件大事……”我把它写进小说,并安排小说中的女孩带着身孕去远方探望。柯依丽是我理想化的中心人物。
        江:柯依丽最终没有见到莫丘,他们最后也没有见面。
        陈:我无法想象,在小说中两个人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小说不应该硬写,应该像卡尔维诺所说,在关键时刻轻逸地跳开。所以让这次见面成为一次误会,最终由于女孩死去,他们的结尾是悲剧性的。这部小说写作时间约有一年,小说中的结构、人物好像得到天助,写作过程中遇到困难,有时写不下去。2010 年夏,我们一家到古巴的哈瓦那海边去旅游,吃饭时看旅游手册得知有一款很大的墓地,我们去参观,看到一个大理石雕,一个女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她来自一个故事:1900年生孩子时死了,安葬后一年移葬时,发现那位母亲还把孩子抱在怀中,人们很感动,把她称为孕妇保护神,于是立下那块石雕以作纪念,后来许多女人前去朝拜。《布偶》的结尾搁浅后写不下去,看罢这座石雕的故事后豁然开朗,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小说的结尾写的很顺畅,而原来设计的结尾平平,一直不满意。有时候我想,如果你用心做个事,神也会助你。
        江:这几年你的作品如同井喷而出,人们以为你是出国后才开始创作的,一匹黑马冲出来了,须不知你在出国前就已经开始创作,并发表了不少作品,说说你出国前的经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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