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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环

发布: 2014-10-17 04:29 | 作者: 郑小驴



        是个干冷的冬天清晨,我还在做冬天里该做的长梦。迷糊中我摸了摸身边,已是一片冰凉,便醒了。小面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冰箱上她给我留了张便条 贴,上面写着:谢谢你的电影碟,我走了。我随手撕了下来,冰箱里空无一物,里面只有冰箱的气息。那个寒冷的冬天清晨,窗外的法国梧桐树叶子早已掉光,粗壮 的枝干赤条条的,粗暴地插上灰暗的天空。我点了一支烟,看那些冻不死的鸟在梧桐树上跳来跳去不知它们要做些什么。
        我确定小面已经走了。我竟然不知她何时走的,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垃圾篓里有我们共同用过的东西,提醒我她昨晚来过。是的,就在昨晚。我记得我们还在解放路的酒吧喝了很多啤酒和一瓶劣质的伏特加,然后我们歪歪斜斜地开着那辆破现代雅绅特回家了。天知道是怎么回来的。雪一直在下,或许就在我 们回去的路上,雪花也未曾停止过。车厢里还残留着一股酒气,《Beat It》尚未听完,我们可能就到家了。唯一还可以记得的,我们讨论了几句MJ死亡的话题。我们都很爱MJ,他的死,多少让我们感到有些意外和忧伤。除此之 外,我们还说过一些什么话呢?冬天的风雪覆盖大地,我们都缩着脖子,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瑟瑟发抖着。
        几天前,我们从开福区一路开到芙蓉区,然后转道去了岳麓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阿名,我们就住在车里,游遍整个中国,”小面抽着烟说,破雅绅特的空调早就坏了,车里冷得要命。“我看到这些可憎的房东面孔,就觉得恶心!”
        她抽烟比我还凶。冬天来临的时候,她说要找个房子住。我们找了大半个冬天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应该这样说,是没找到她喜欢的。她总那么挑剔。 有两三回,房东主动打电话来,我以为可以谈成了,但是小面干净地回绝了。好几次我拍打着方向盘,要骂娘了。“你能别那么挑剔行不?又不是你买房子,凑合着住不都一样。”她将反光镜扳正,瞅着镜子里的脸,呵出一口白雾。“我偏不。为什么不让自己舒服点。”她将拉链拉得紧紧的,密不透风的样子。我没有再说什 么,坦诚地说,我之所以要认识小面,是因为我需要她,需要和她做爱,我甚至不知她以前是干什么的,和谁一起好过,喜欢我身上的什么。再者,是有点无聊,我不知道在这个寂寥的冬天,除了看那些索然寡味的文艺片,还能干点什么。我需要小面一个这样的人,闲来我们可以坐下来看看电影,说些无聊空洞的话,重复着我们的欲望与冲动。
        “阿名,带我去岳麓山下找找吧。兴许那儿有合适的又便宜的房子。”我没有拒绝她的意思。这座城市,被一条河分割成东西两边,全部被笼罩在南方冬天的阴霾下。因为寒冷,我们只能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从窗口窸窣吹进的风,像蜂蜇一般地疼。“放首歌吧,无聊死了。”“放什么呢?”我一面将CD塞进去。 我们只听MJ。过湘江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了,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骑电动车的人小心翼翼地从我们身边晃过。
        “我有时看到人就恶心。”
        “我呢?”
        “你也是。”
        “去你妈的。”
        她呵呵笑起来。转过脸朝我脸上狠狠地吻了一下。我闻到了唇膏的味道。实话说,我闻不惯这味道。偏执地讲,我不喜欢女人年轻的时候早早就化上妆, 被浮华裹挟。这么说,我不知为什么还要和小面在一起。年轻的小面戴着长得吓人的睫毛膏和美瞳,穿得有些耀眼。关键是,她不戴鼻环,这显得和我们有些区别。 我们毕竟在一起了,需要某种合拍和默契。挡风玻璃外是灰暗的世界,我们开着车,漫步目的地在冬天的街区游弋,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盘算着打发掉一天,打发掉 无聊的冬天。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久。我只是在心里悄悄想,小面依旧那么的无所谓,她当然看不出这些。我们每天去太平街逛小店,有时也去淘淘旧书碟。天黑时分,再开着车回去,钻进被窝做爱。一天可以这样过去,让人感到万分充实又忧虑。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替代?我不知道,我的兄弟们似 乎也不知道。自从酒吧的DJ辞职以后,我们都没有兴趣讨论那些话题,更准确点说,应该缺乏勇气和信心。
        她不打鼻环,也不戴耳环,甚至全身找不到任何的金属挂饰。我和阿典李察们,早已将全身践踏得差不多了。好几次,我们都就此戏谑过她,“你不喜欢戴这些么?”我指的是鼻环。她喜欢用手拨弄我的鼻环。两只鼻环碰撞在一起,会发出金属的声音。她听了会放手,弯腰大笑。“你不知道这样会弄痛我吗!”我恼 怒地说,“你喜欢弄,自己也去打一个啊,李察,阿典都戴了,操。”我们都一致认为,小面也应该和我们一样,戴上鼻环。她的穿着打扮,太需要这个东西了,那是点睛之笔,有了那东西,会和他们不一样,与这个世界不一样。可她一直无动于衷,从没表示过要戴的意思。
        一年前,李察从云南回来,带了很多野生的大麻叶子,装了一大袋子,放在后备箱里,一路开回长沙。我们将香烟的烟丝倒出来,然后填上切碎的大麻叶子,深深地吸进胃里。或许压根没有什么作用。有一段时间,我们都在笑话李察,这个傻逼带了一袋野生的大麻叶子,屁用也没有。后来我们就不笑了,的确是有点效果了。我们都有点恐慌。但照吸不误,甚至习惯了这种味道。小面看着我们抽烟,她从不抽那东西。有几次,我想让她尝尝,她犹豫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我们深夜摸黑去爬岳麓山,隆冬季节,天冷得要命,那辆破雅绅特压根上不了山,李察的破哈弗也打不上火,大家只能弃车而行。偌大的东方红广场,一个人 也没有,只有一座巨大的雕像伫立在那儿,显得宏伟而孤零,他像在向我们招手。我们大口大口地呵着气,一起坐在雕塑下抽烟。李察站起来开始撒尿,然后传染病 似的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掏出了家伙。我看到李察颤抖了几下,然后伸出右手,高高地朝雕像竖起了中指。李典大声地骂了一句。我不知他在骂谁。小面远远地站在树下面等我们,像看一群怪物一般。我们哈哈大笑,笑声在空荡的夜里传去老远,有些毛骨悚然。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小面说。谁也没有回应她。这真是一个无聊的问话。就像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块戴鼻环似的。
        “一年以前,我在320国道上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李察开始给我们讲故事。320国道自从高速公路修通以后,某些路段车流罕至,寂静得出奇。有一段时间,我们选择一段路,去那儿飙车。“那时正是黄昏,路上车流稀少,是个好天气,落日西沉,我把车速渐渐提了上来。这时发现有一辆贴膜的雅绅特大越野车悄然而至,跟在了我身后,按了下喇叭后,朝我的车轻轻地碰了一下。老实说,我很有些恼火,正准备停车与他理论时,那车一脚油门猛的超到我前面去 了。我们在320国道上展开了激烈的追逐。我清楚地看到那人打开车窗朝我竖起了中指。妈的,我后来竟然连他脸都看不到。每当我超过他想逼停他时,他就撞我车屁股。每次撞得都很轻,分毫之间,恰到好处,他的车技没话说。后来他一直朝我竖中指,与我保持着永远也追不上的距离。我真的想撞死他,哪怕死也不足惜。 但是我的破哈弗给不了力,我看着他从窗口扔下一张纸,然后加大油门远去。那是一张画,一位外国青年,留着莫西干头,一侧文着一个青色的纳粹图标,打着鼻环,竖着中指,眼神充满了蔑视,重金属打扮,一副摇滚青年的模样。重新上路以后,我在想那逼留张画给我是什么意思?想半天也没想出来。后来我突然意识到, 那画上的人的打扮,怎么和我那么像,连鼻环都是一个款的。我还是不知道那人出何居心,回去后,我就把那事给忘了。”
        那幅画,贴在李察卧房的门上,每次见他,都像在朝我们竖中指似的。 “你是什么时候文上那个图纹的?”我说。李察不打算说出来,只说,“像吗?”“很像那么回事。”我们纷纷点了点头说。的确有些像,但我们都不知道那幅画上的人是谁。或许说,是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李察的变化才是最重要的。他后来查了大量的资料,甚至想法设法弄来了一部《我的奋斗》放在床头,以供闲时翻阅。 事实上,他可能从未翻过,纯粹装逼而已。可不管怎么说,李察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多少已经有了点变化,至少对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有一阵子,阿典表示过要寻一份工作干干,哪怕是快递员,也可以考虑考虑。他总是爱说,却耽于行动。所以一直冬天降临,也没见过他兑现。我们从不打电话回家,在白天,也很少手机开机,为的是让家里人找不着我们。至少我们害怕这种被管辖的生活和被束缚的自由。虽然我们内心隐隐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也会面临那样的按部就班唯唯诺诺的生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在我们中间,她明显要比我们有优势,因为她年轻。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以过来人口吻,对她指手画脚。她也乐意如此。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受虐的倾向。
        天知道她是怎么跑出家的。她说她家在郊区有几套房,用来出租,每月的房租就是一大笔钱,留下一套大的,自己住。她们一大家子住在一起,“过着鸡零狗碎的生活,天天搓麻将打发日子”。我们都笑话她家是个大地主。老实说,我有些忌妒。她用不着买房,甚至用不着租房。她的离家出走,纯粹是犯贱。冒着寒 气,那些日子我带她四处找房子。她想租一套喜欢的房子,然后隐名埋姓蛰居一段时间。鬼知道她喜欢的房子是什么样的。那些天看过的房,没有一套是她满意的。 或许这个世界上就没她满意的房。我们开着车,围着岳麓山下漫无目的地转悠。“我的房子就在某个地方,它等着我去找到它。”她总是这样给我打气。“找好房后,你想干什么?”“想养几只鸭子,毛茸茸的那种。”我被这种古怪的念头吓了一跳。她哈哈大笑地说,“鸭子多可爱啊,你们几个都可以去做鸭子。”“去你妈 的。”我给了她一下子。只有阿典那个没出息的,仗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朝自己开涮时说过类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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