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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兰乡间记事

发布: 2014-10-16 16:10 | 作者: 谢侯之



        今年5月,去了砚华那儿。砚华说他那儿是乡下,绝缘世外,可以静养。他说他和大起都不希望我这段时间一个人漂柏林漂北京,说一定得出来,换换新鲜空气。那时候,我正在漂呢。是片枯树叶子,漂那水上。溪流湍急,水清澈见底。我望着溪流,枯叶下沉,水依然清澈见底。于是我就去了砚华那儿。
        去年的那个深秋,雨水多得像泪水。把北京项目关掉后,人心懒懒,项目不再做,工也不打了。但还在校砚华书的译稿,想给砚华帮点儿忙。那本书是他给研究生讲课的双光子学讲义,行业内有名气,被许多人撺掇出书。2011年伦敦CRC出版了这本书。国内看到,想出译本。断续了2年多时间,译稿出来。砚华委托我去校对中译稿。
        这书的初校比较累。要仔细,读英文原文,读译者中文,比较意思出入。如以为不妥,给出自以为是的译句。最后交砚华判定。来美前,各章初校其实已完。校稿也经砚华陆续看过。到了美国,和砚华一起总校,但砚华又有新成果,他对书有改写,加许多最新的实验内容。由此生出的处理,得坐一起和他对话。
        砚华白天一早爬起来,开车走了。他去马大给学生上课。有时他白天在家,我们一起讨论校稿。大起白天在家画画。她画工笔,秀气地勾勒出花卉。这本来就是个女孩儿的活儿,需要耐心。大起哥哥大立也在这里,就是那个长满了黑黑大胡子的画家,样子有点儿萨里姆赛义姆似的。看着强人相貌,但眼睛很善良。他不会英语,我把他带到美国,一路上耽心警察把他当成基地人物。大立白天在大房子里画画。人家泼墨山水,他泼墨人像。在老纸上恣意,湿笔枯笔,大块留白。人像都样子古怪,和他自己一样地离经叛道。他带了二十幅装裱的画,在这里办了一回画展,登了本地报纸,来许多参观的人。我给报纸写文儿,说那泼墨有梁楷味道。大立得这鼓舞,于是快活。
        砚华待在自己那个量子世界里,基本就不出来。他因文革因插队因社会耽搁太久,总觉时间不够。像个杰克伦敦的人物,遭受过死饿,总觉面包不够。砚华生活太累,充满焦虑和紧迫,这与我认识的所有其他人都不同。他在美国,懒于闲事闲人。因为他的拒绝,他们系停止了每周教授们轮流的搭上太太的家庭聚餐会,那原是他们系教授传统的社交活动。砚华认为那纯粹是浪费时间。我和砚华在一起时,他催促我写。说是你能写,说是你不可游戏人生。我感谢这压力,把我这么个懒散人鞭得,想到要去珍惜时间珍惜人生。在那个马里兰乡下,闲聊游逛看电视什么的,多少会觉得那都是罪过。
        我整日待大房子底层。校砚华书的译稿。自己查资料,读过去的事,写过去的事。人心时时非常疲惫,感觉到厌倦和痛苦。就去睡觉。在白天沉沉大睡,会在黑夜中醒来。就有欢乐的忘却。人有了精神,去坐电脑。这黑白颠倒深夜里清醒,在这房子里的不止我一个。经常砚华也半夜活动。他在房子中间那层他书房里,关了门做事。有时见他的灯亮到了黎明。
        跟20年前在小镇菲尔特那次一样,一个人夜晚做事,通宵听巴赫。但这次不是古尔德了,是图奶奶,弹奏巴赫的名家。老奶奶本分,弹得很老实很规矩。我听她弹平均律,听加德纳指挥康塔塔。人在老去,在远离激情,本能地想要本真。感觉到了心境的枯黄,应该是暮秋颜色了吧。可是巴赫宗教康塔塔叫人喜欢,那一种深的友爱,能够倾听人内心的哭声。在马里兰的那个乡下,深夜面对电脑,面对这张开的世界,耳边是天空里的歌声。房子外面,夜如永恒。深林一片寂静,对秘密守口如瓶。幽幽的月色,偶尔传来幽幽的鹿鸣。这给人印象至深。我以为我需要记下些文字。
        早先还在柏林在北京的时候,砚华电话来。他热烈,说:“你来吧,我有好东西等你。” 我奇怪什么好东西,让他作这般快活。他说:“我在做酒呐!自己酿啤酒,还做葡萄酒。美国这地方能买设备和材料。苏元克明他们能来吗?你们来可以好好喝。”有趣。现而今人多有时尚,什么都DIY。砚华不知怎么发这奇想,不必细考。大概是想着,得怎么着待回远客。想原来山里这伙子野人,有佳酿诱惑,且是自酿,会多么的趣事哟。我跟砚华说:做葡萄酒好啊,啤酒我早不喝啦。你为什么不做烧酒呢,威士忌伏特加二锅头什么的。过两天他又来电话:“我做烧酒啦,半加仑。很棒。等你来!”
        后来去美国,和砚华在一起时,我们有酒喝。我们有很好喝的白酒,有很好喝的红酒。砚华买来专门做红酒的浓缩葡萄汁,自己用大瓶发酵,倒腾多少天,遂酦醅作美味红酒。他说他买的葡萄汁用的是意大利的著名葡萄,叫Cabernet Sauvignon。这词儿意大利文,大家把它念成:“卡脖儿来的赛文酱”。于是酵的红酒就叫“赛文酱”。砚华更干劲十足。他在大冰箱门上钻洞,安密封龙头,冰箱里放大瓶自酿红酒,另接压力瓶诸物。只占一隅,并不影响冰箱储物。欲喝红酒,直接去冰箱龙头打喝。奢侈。这是工程师类型。爱动手会动手,是砚华物理上收获成功的一个道理。乡下这房子后面接出来建筑,是 100多平的三层楼,他自己动手盖的。懒散如我,是绝不会动心思动手做这种事儿的。动手,是做物理人的必要条件。会动手,才能设计好搭建好实验。砚华许多实验构思巧妙,学科内有名。
        我们待在他那个马里兰乡下,于是有不务正业的消遣,造酒。但要隔好几个礼拜,喝光了才做。砚华在超市买绍兴黄酒,是烧菜用酒,里面加了盐,便宜。他有造酒的锅,美国买的,却是中国造的。锅带温度表,带冷却管上水管蒸馏管。我们架锅蒸馏黄酒。我跑上跑下提桶倒冷水维持冷却。蒸馏管先出来甲醇,砚华把它倒小瓶,留当消毒酒精。然后出来乙醇。砚华物理人,凡事精确,告我说:“甲醇沸点64.5度,乙醇的78.4度。” 蒸馏一锅烧酒倒也简单,费时不到两个钟头。
        这烧酒好喝。味纯,不上头,绵绵的,但有劲力。是瑞典水晶伏特加的感觉。蒸馏时砚华倒去甲醇。他倒得多,为安全不惜倒掉乙醇,所以好喝。现在明白,那些让人上头的廉价烧酒,那些山里白薯叶子酿的烧刀子,原材料不好,出的甲醇多,又不肯倒掉,所以会喝头疼。
        蒸一锅得酒不到两升,可让我们做一月魏晋人。当然我们是自酿自喝,量小,无有买卖,合法守法公民行为。烧一次酒,会剩下大瓶蒸去酒精的黄酒。我们皆来自乡下的人,断不肯奢靡浪费的,每天的烧菜炒菜都用这黄酒。
        我发现这黄酒烧菜,很得味,一点儿不比含酒精的黄酒差。我到这里后,接管了厨房,大起甘当起了小工。我不惧厨事,甚至可以说是喜爱。过去狠狠饿过馋过,那经历伤了神经,留下了症状,人老是想到要去做点什么来吃,不以为烧菜是劳动。又因为馋,所以用心,菜可以烧得好吃。在这个乡下,我们不吃晚饭,只中午烧一顿,而且只烧素菜。电脑前做事,弄头脑昏昏。中午烧菜,可以换脑,是很好工间休息。我在那儿烧南瓜烧茄子烧豆腐,煮土豆煮鸡蛋拌生菜德式儿沙拉,炒鲜笋炒蘑菇炒苦瓜炒胡萝卜丝。我炒的胡萝卜丝是功夫菜,吃得这里人津津乐道。
        在乡下一待两个多月。中间去过两个邻近的州,弗吉尼亚和西弗吉尼亚,都是应邀。在外面也并不多待,早上出去晚上又赶回来。夜晚仍然悠哉做事。
        去西弗吉尼亚那次,是被邀去大起画家朋友的聚会。砚华开车,我们向西向南。后来乱了,不知是向哪儿,我茫然跟了坐车走。只知道去的地方叫Kong George城。大起那画家朋友早年从台湾来美,嫁了位老美。老美是教授,砚华马大的同事。几年前,那里一位农民卖土地。他们得了消息,从农民手上买了7英亩地。那是好大一片,价钱大约20,30万刀吧。这事儿在欧洲不能见到。欧洲到处挤得满满,早没地儿了。那处地方僻静,没两户人家。“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是诗人说的惬意去处。再四面草树荒野,几处房屋,掩映在尽头林地中,添两分闲适。林地里的小径,百年前可能走过南方向北方跑的黑奴。两口子在地边盖的有一栋房,旁边另盖一座平房做画室。
        他们过来度周末,或忽然高兴,来住段日子。画家在这儿画画。她画西洋画,也画国画,还做碎纸贴。看她线条勾勒树石,有些味道。教授丈夫来这儿是为割草。那片7英亩土地,上面什么不种,就是草。教授定期过来,开拖拉机,为把草修剪成茸茸地毯。地毯且要随了缓缓的坡,优雅地略呈起伏。我们到他们那里,见教授正开着拖拉机地里忙碌,想起思想改造五七道路教授下放劳动。
        聚会很来了些人,画画的学画的。每人都带了吃食过来。我们带的是凉面,我的策划。面是先煮好,过凉水带过去的。优点是省事,且自信得分会高。果然。我现场用醋,用糖,用辣椒油,- 没辣椒油,直接用亚洲店买的国内老干妈,拌面。这是很简单的戏法,口味酸甜辣。吃得人人乱叫,说好吃。拌的两大盘顷刻吃精光。都过来掏笔记,问怎么做,又纷纷拿了相机,给老干妈瓶子照相,都说回去这老干妈要去买这面要去做。这是在促销,老干妈该给发奖状的。大起就得意,说这是我们的德国大厨。
        教授请我喝咖啡,咖啡香且浓。他的咖啡机复杂,很显高级,有震撼来宾的效果。教授一次忙碌折腾半天,做出一杯来,端过来,递到你手上。绝对的专业户,见识一回。他很高兴砚华能来,跟我解释: “史教授总忙许多的事,一般不参加聚会。” 他绅士般,呷一口咖啡,望着大玻璃窗,带点儿感慨。
        我端了咖啡,慢慢地喝,也望着大玻璃窗。这厅用大木,甚高。厅的一面不做墙,安的大玻璃窗,十几米高。前出来透明的立体空间,造出半周视野,将外面的景象收尽。外面的景象,吔,茫然一片。是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开始我以为这里临了海,后来才知道这是波多马克河,宽阔得没了模样,根本就没了对岸。天也,这河这么大气势。弥漫出来北美大陆百年前苍茫的野味道。以前怎么都没听说。也没见老美们去讴歌去欢唱,说这是母亲河这是恩情养育什么之类。也许有人讴来着,自家孤陋寡闻罢了。想到确实,艺术人守这么个地儿,望大窗外面,或薄暮冥冥,或一碧万顷,经常变换着生悲生乐,怕是早晚要升华出许多灵感来的。
        这地儿选不错。而今城市里的浮浪太过嚣张,难有人心境淡然。这一片滔滔白水,很适合心在荒野在乡间流浪的人。想起张承志骂“北京沙漠中的水泥钢筋黑森林”,说是他承受不了,说是:“想想都心惊肉悸。”不由微笑。大隐都市,要功力,修成非易事哟。还是到乡间去吧。
        砚华的那个乡间,简单低调,并无波多马克河水的铺张。乡间有的是一种不奢侈的美丽,悄悄儿价不作张扬。你消融其间,内心变得平实。
        最爱是那些个黄昏,坐那个院子的木头台子上。看暮色落下来,草木的鲜绿渐渐浓深。继而有光亮闪烁,钉头大小。那闪亮有金有银。这里那里,倏忽一下亮起,又倏忽灭了。夜色愈浓黑,那闪烁愈晶亮。
        大起告我:“那是萤火虫儿。” 这虫虫儿,发光有金银不同,我猜是雌雄的缘故吧。黑黑的草地黑黑的老林,金钉银钉,这儿一下那儿一下飞起来,无声无息,细钻似的亮一下,立刻熄灭。草地老林,编织着仲夏夜的梦,飞舞着薄纱翅膀的小精灵。人心走进童话,却也能够收获忘却。
        唉,而今坐在“北京沙漠中的水泥钢筋黑森林”里,想念那片乡间老林。白天那里,总有什么地方走过割草机。夜静静的,那时你嗅到了浓烈的青草味儿。
         
        2014.09. 北京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0-17 00:48:11
好美!也想做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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