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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样洗澡

发布: 2014-10-16 15:15 | 作者: 孟虹



        朋友聚宴,席间海阔天空。没留意什么话头引出了这样的问答:“湖南人什么特点?”二十出头的小丫头Amy问。
        “豪爽、吃辣、常洗澡!”老一些的湖南汉子大鹏答。
        “常洗澡算什么特点?谁不常洗澡?”
        “嗨,不知道了吧?过去国内很多地方的人是不常洗澡的,比如……”大鹏列数了很多,Amy不可思议。
        Amy 所不可思议的,却是真实的曾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样洗澡:
        我生长在云南一个很土的小县城。那时的那里,洗澡真的不是日常之事,个把月一次,还算讲究人家。人们也不管洗澡这种行为叫“洗澡”,而叫“洗身”。“洗澡”则是指到河里或池塘里游泳。而“游泳”这个词在当时竟是书面语,寻常百姓绝不说的,谁说了一定要被骂作“放洋屁!”
        洗身都是在自家房里,用一个木制的大盆来洗。水要一桶桶到井里提,一壶壶用柴火烧。洗之不易,故而洗之不常。那时年幼,不知大人们躲在房里如何洗,只知他们喊孩子洗身时总这样叫:“褪褪你的皮!”然后把毛巾拧成麻花状,可劲儿地在孩子身上擀下绺绺鏖糟(云南土话,身上搓下来的脏物)。孩子们总被褪得嗷嗷乱 叫,洗身真不是件享受的事儿!洗身用的肥皂被称为“洋碱”,估计更久以前,洗身直接就是用“碱”,肥皂是泊来货,所以叫“洋碱”。洗过身的人一眼就能被认出,因为异常的光鲜,因为有别于他人的清新气味儿,遇见熟人了还会被问道:“哦?洗身了?”
        个 把月一次洗身,可想而知,这身的肮脏能到何等田地。特别记得我只需用指头蘸点口水,就能在自己涂了漆似的腿上写出清晰的字样。个把月一次洗身,可想而知, 有的部位会是怎样的气味,尤其女子。于是,女人们每天有了一件要务——洗那部位。那时那里的女人们可不那么矫情隐讳,直接就说:洗屁股!于是,洗脸、洗脚、洗屁股,是女人们每晚之三部曲。三部曲所用之器皿也就分出了脸盆、脚盆、屁股盆。三盆之中有等级,屁股盆最没地位,如果家中有放盆的架子,必是脸盆在上,脚盆在下,而屁股盆不上架,藏在床底下。
        还 没长成大人,我就离开小县城去了一家地州歌舞团,算是沾了些“洋气”。首先是可以称洗澡为“洗澡”了;“游泳”也成了寻常可说的口语词。再就是洗澡的频率高了,练功或演出后都能洗。但,却没有澡堂。认真洗澡要到市里的专门澡堂,一周一次。团里只有一排露天的水龙头在长形的水泥排水槽上。演员们从厨房接来烫水,掺着冷水,不脱衣服,用湿毛巾伸进衣裤里擦洗汗水。女演员晚上也履行三部曲,但为第三部造了个含蓄的专有词——用水;屁股盆自然也有了文雅的称谓,叫 “用水盆”了,但也藏在床底下;还有一方小毛巾,挂在门背后。
        歌舞团常到部队演出。一次住在一个军级机关大院。军部大院有澡堂,是男人们群浴的那种小游泳池般的大池塘。演员们被招待洗澡,女演员优先。难得彻底一洗的女孩们欢声雀跃,一窝蜂涌进便宽衣解带,婀娜入水。小县城里来的才十五岁的我哪见过那般阵势,竟被同类一丝不挂的酮体震傻了,羞煞了,却死活不肯脱衣下水, 找了个脸盆,从池里舀出水,缩在一个角落,隔衣而“浴”,被大伙儿笑为“封建”——至今不明白,“封建”乃一种社会形态、政治制度,意指分封土地,建立邦国,怎么就被国人用来形容意识或行为的保守呢?
        题外话了,书归正传。外出演出,女演员们也“用水”,但不方便带用水盆,只能用一个大搪瓷口缸,装一口缸水去厕所一捧捧倒在手里用。
        一次,女演员们结队去厕所“用水”,途中撞见几个士兵。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兵诧异道:“她们干什么?”一个油条大兵戏谑说:“在为她们的男人负责。”年轻的女演员们多数未听懂,一个知道点事儿的大女孩听懂了,冲上去指着那兵叫道:“说什么流氓话呢?”人们赶忙劝阻:“军民鱼水情,不可造次的!”后来听说,那大兵还是被处分了。
        不久,我也成了解放军,在军区测绘大队。那是文革极左时期,测绘兵们除了要掌握绘图技术,还要参加步兵的常规军事训练。女兵概莫能外。女兵多来自干部家庭, 传说中都娇生惯养,骄横自大,所以,部队决意要狠狠地折磨我们,打掉“娇骄二气”;所以,我们跟男兵一样射击投弹、行军拉练、站岗放哨、摸爬滚打;所以, 我们灰头土脸,一身恶臭,军装背上总有一层汗水凝成的白色盐晶;所以,能洗个热水澡成了我们第一奢望。
        既是奢望,就是难以企及。部队绝不娇惯我们,热水澡两周一次,想干净的就冷水的干活儿吧。我们常在十冬腊月用冷水擦身,还能在寒风料峭中用露天自来水冲洗头发。洗澡用肥皂,洗头用洗衣粉,绝不敢用香皂和洗发香波,部队有口号:消灭三花两香!即花内衣、花袜子、花毛巾、香皂和香波。
        一次,我看有人用漂白剂漂洗衣服,就开了个玩笑:“可以用它漂白我这黑脸黑腿黑胳膊吗?”第二天,大批判专栏上就出现了一篇批判我资产阶级臭美思想的文章,题目赫赫慑人:“漂白剂还是腐蚀剂?!”天哪!
        而有一位高干家庭出身的北京女兵,因为开始总想洗澡,后来却能跟农村战友们一样不求洗澡而被嘉奖,曰:“改造思想,只争朝夕”! 地啊!
        离开部队后,我在一所医学院校工作。大学条件好些,有了澡堂,淋浴的。每周开两天,男一天,女一天。每到那天,人人意气风发,一大早就端着盆儿桶儿去排长龙队。有人天不亮就用一些对象儿,诸如砖头、石块、小凳子之类的排在澡堂门口,上面还写着名字。斗志昂扬着呢——要准备吵架打架,为了争先恐后,为了加塞插队。
        澡堂的供不应求,大大提升了澡堂管理人的地位,不少人为了能洗到澡或先洗澡而向他们“行贿”——说来可怜,也就是点儿咸菜辣椒之类,但也奏效,那年月!浴室是一个大厅,四周墙上伸出一支支淋浴水龙头,但依然不够诺大学校的师生员工分而用之。于是,常常一个龙头下四五个人共享一注水。关系好的,互相擦背;关系恶的,稍有碰撞,就恶语相加,大打出手。那时的我,结过婚了,生过孩子了,不再“封建”了。敢于大咧咧地看别人剥光,也敢大咧咧地剥光自己;敢于奚落别 人:瞧你那耷拉肚皮,一个娃儿就整成这样!敢于目批“群乳”——硕大的、娇小的、跋扈的、委婉的、坚挺的、疲软的……哈哈,氤氲之中,“阅尽人间春色”!
        比很久很久以前晚了些年,我过去的丈夫——现在的前夫谋得一套为时人艳羡的住房,有了自己的厕所,可以拎一桶热水在里面洗澡了,不用去挤公共浴室了。三年后,又搬入一套更好的住房,厕所里有了一个比脚盆大不了多少的浴缸!还有热水器!热水器的容量小得可怜,稍一磨蹭,就可能要抹着一身肥皂瑟瑟发抖地跑出来。即便如此,我们也能被人另眼相看——自用厕所加浴缸热水器,几乎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说明书。
        再后来,我又混到某外事部门,多有机会进出或下榻宾馆,也就多有机会“腐败”——享受当时最高级的洗浴条件了。那时,外事处无论谁进驻宾馆,同事们都会去那里洗澡,还会奔走相告自己的亲友,接着就能看到:同事亲友接踵而来,然后是洗澡间里水漫金山!精致的小香皂、芳香的洗头洗澡液,还有大浴巾、吹风机,都是那时的新见闻。也就是那时,知道了外国人每天都洗澡,知道了人家洗澡不像咱们一样旷时持久,随便一涮,完事儿。忘了谁那么有才,给人家造了一个歇后语:外 国人洗澡——涮羊(洋)肉!
        阴差阳错,我来到了国外,自然开了些“洋荤”。“洋荤”得最惬意之一,是能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天天洗澡了。奇怪的是,以前那些澡事艰难的场景却总是锲而不舍地在梦里重现,让我念念不忘,也让我对国内亲友们的澡事依旧艰难心有遗憾……
        谁 料!几年后回国,我惊得有些呆了!呆大多数亲友都有了自家浴室;呆朋友请我到家里桑拿、Spar!呆人们对各种名牌洗浴用品如数家珍;呆有人一掷千金只为在洗浴中心的一时消遣……“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洞”竟是我们排除万难抛却许多奔之而来的发达国度,那“世”倒是我们以为“今天的村庄,还唱着 过去的歌谣”的发展中故乡!洗澡,在那里的今天已是日常小事,是人们每天必做而不屑于每每提及的稀松平常事。难怪看惯了澡事平常的小丫头Amy 不可思议大鹏所言:“常洗澡是湖南人的一大特点”!
        澡事穿越,看社会进步,看世事变迁,看人间风情,看古怪稀奇……看着看着,更古怪了:洗澡的条件变好了,洗澡的水儿变脏了!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1-05 11:41:11
好有同感,小时候 小县城的澡事就如你描写的样子 就不知道有淋浴这档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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