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荞麦(外一则)

发布: 2014-10-09 14:44 | 作者: 贾哲慧



        荞麦播撒在西贝山村的东坡,早上醒来,男人提着裤子,女人端着尿盆上茅厕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那一道一道颜色,荞麦花开,家家户户的炊烟开始升腾起充满脂气的薰味来。
        就在几个月前,地里还是满目金黄的小麦呢。小麦收割不久,人们便撒上了荞麦。其实,在农民的心里,荞麦算不上一年的主口粮,但祖上说了:“有粮没粮,存荞麦几担。”祖上还说了,光绪三年,是荞麦延续了西贝山村的烟火。
        荞麦生长期短,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只能借着小麦的田开自家的花,结自家的籽。东坡是生产队的小麦良田,金黄色泽刚从地里抹去,生产队长便猴急猴急地带领村民烧草木灰。人们将灌木、荆棘、蒿草堆成山峰,将田土覆在上面,一把火点了,黄土便烧得像又焦又坨的粪便,然后再担几担茅粪和在一起,土肥得能将荞麦烘出半人高。
        这是一年当中村野最具诗意的季节,田地谷黍垂穗、豆荚缀串、瓜薯拖蔓;园里蔬菜葱茏、葵花俯首、鲜果飘香。一年一度,秋色最滋养山里人的日子。不曾想,荞麦偏偏自信地开了,东坡的荞麦花像霞,一道道白,一道道粉,一道道绛,一道道紫,于是家家洞门开窗,荞麦花淡淡的清香驭风荡漾。
        父亲准备将圪塔院的窑洞铲平换成砖瓦房。先是雇人制坯,再是请人烧砖。烧砖师傅是母亲的远房亲戚,我叫表舅,他挺拔俊朗,多才多艺,譬如画画、编篮、织席……没有不会的。烧砖的日子,由于不能歇火,我与表舅作伴睡烧砖窑,烧砖窑在东坡。
        村里的姑娘结伴儿来砖窑顶贴面饼,白面和糖。窑顶有几百度的高温,可以当鏊子用,贴出来的饼带着别有的土香。荞花跟着她娘也来了,荞花走的时候,不仅给我和表舅留下了几张香甜的面饼,还有脆生生的笑声,那一夜,表舅的火添得很不专心。
        荞花再次来的时候手里提的不是盛面的箢子,而是一台收音机。那时候农村有一台收音机是不寻常的,荞花家有,荞花娘喜欢听收音机,自留地干活的时候也携带着,赶巧荞花娘的收音机坏了,她一刻也离不开它,听说表舅会修收音机,便打发荞花来找表舅帮忙。那晚,表舅领着荞花去荞麦地看月亮。
        其实表舅并不知道,荞花爹先前不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荞花爹年轻的时候投机倒把,偷鸡摸狗,后来便把荞花娘给偷回来了。荞花娘不像个村野姑娘,操着洋气的口音,爱干净,喜欢美,她的脸蛋不是太阳底下的紫红,而是白白的嫩,嫩得能掐出水儿来。
        荞花娘喜欢西贝山村东坡里的荞麦花,荞花娘稀里糊涂跟着荞花爹钻进前不搭店后不挨村的西贝山村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那一梯梯五颜六色的油墨似的荞麦,生荞花的时候,恰巧东坡五彩缤纷的荞麦花把荞花家的窗户映得满屋生辉。荞花爹问,娃她娘,给孩子起个名儿吧。荞花娘说,就叫荞花。这些村里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荞花娘是从哪里来的,其实不仅村里人不知道,荞花也不知道,问娘,回答:你没有姥姥姥爷,娘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不像村里的女人剪齐耳短发,荞花娘将头发打成髻,然后插满野花,荞麦花开时节,更插成了花头。有了荞花后,荞花娘便将这一喜好转移到女儿的头上。她不给荞花绑小辫儿,而是松松地用手绢束一条马尾,再别上缀满野花的发卡,荞花娘将荞花扮成花儿一样的姑娘,荞花长得本来就出众,有了这自信,荞花打小儿性格就很开朗大方,漂亮的大眼睛看人很裸露。
        烧砖窑前有棵核桃树,白天没啥事的时候,我便爬上树捉蝉,摘核桃,或者干脆乘凉,我总能看见荞花朝这边儿偶不时地张望。表舅便对着荞花的院子唱山歌,表舅的山歌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充满磁性,荞花情不自禁被一步一步吸来了。荞花朝着表舅格格笑,笑完了就让表舅教她唱山歌。这个时段,荞花爹娘保准到地里上工了,否则,一定不准许荞花靠近表舅半步。表舅托人给荞花提亲,荞花爹说:“我家就一个闺女,招亲行,娶不行!”荞花爹知道荞花喜欢表舅,盯得很紧。
        荞花来的时候,表舅便支使我靠在核桃树叉上观察荞花家院子的动静,荞花娘看不到荞花,便对着东坡使劲喊,喊完了就骂。荞花和表舅从荞麦地里慌慌张张爬出来,荞花的头发挂满了零乱的荞麦花,小脸白少红多,似乎被荞麦花浸染过。
        后来,村里人开始有了闲话,荞花并不顾忌,一往情深地同表舅厮守一起,荞麦爹娘怕女儿做了与他们年轻时不光彩的事,便逼女儿与表舅断绝交往,荞花不肯,与家里闹将起来。那天荞花爹将荞麦打了,收工回来,荞花已直挺挺躺在地上,刺鼻的农药味道充斥着屋子。荞花在荞花娘抢天呼地的恸哭中被抬到公社医院去了。后来,康复后的荞花直接被爹送到山外的亲戚家疗养去了,其实是让她断了与表舅相好的念想。
        表舅尽管愤恨荞花爹娘的作梗,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觉得后怕,且对我父母也怀有歉疚,于是烧完砖便落寞地离开了。表舅走的时候,荞麦花落已久,曾经浮在那里的缤纷色彩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表舅走后,荞花从亲戚家回来了。蓬松的马尾巴剪掉了,变成了时髦短发,口音也变了,穿戴打扮像个城里姑娘。荞花一扫曾经的阴霾,脸丰腴了,变得妖冶了,比年轻时的娘还胜过不知多少倍。
        后来,西贝山村脚下的乡镇煤矿红火起来,荞花爹给荞花在矿上找了个充矿灯的工作,来矿上拉煤的年轻司机很多,渐渐地,荞花跟某中一位厮混在一起。小伙长得挺利索,年纪虽然不比荞花大多少,但已有了家室。荞花爹唯恐再生事端,便让荞花辞工回家。回家后的荞花并没与司机了断情缘,一个风清月明的深夜,与司机在村里荞麦草垛下行云雨事的时候被村民捉了奸。被困于家中的荞花最终还是在爹娘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荞麦娘将新做的两只锈着鸳鸯的荞麦枕头扔进火里。
        西贝山村的风俗:人死送葬时家人将死人生前的枕头焚烧,以示永诀。
        
         蜀葵
        
        1983年初秋,我走出西贝山村,去三十里以外的小镇复读小学五年级,父亲领着我登上姑射山顶时,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一带白墙说,你明年必须考到那里。那时节,小镇到处盛开着一种孤挺挺的花。
        小镇有座古戏台,每年秋后总会唱大戏,爷爷就会受到镇子里外甥女的邀请,在我更小的时候,跟着爷爷去那里看过戏。小镇其实不算大,也就千把来口人,但对只有数十口人的西贝山村算是小城了。
        我复读的七制校,与一带白墙的重点中学是隔壁。经过入校考试,稀里糊涂地入了班。七制校是村办的,不管食宿,我于是只有住到爷爷的外甥女——我的表姑家,表姑家刚好有个小我两三岁的表弟,也在七制校上学,我们成了学伴儿。
        走在小镇,我有点眩晕的感觉,有时甚至会迷失自己和方向。山外人笑话山里人是“山猫儿”,意思是没见过世面,也难怪,整日整年扎在深山老林,头上就那么点天空,除了鸟影鹰姿,很少有新鲜事物闯进视野;小镇则不同,小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整天见到不同的人,遇到不同的事,别有趣味。
        在平川孩子的眼里,我就是一只“山猫儿”,并且这只“山猫儿”还有点奇怪,大热天也罩顶帽子。小学三年级那年,我患了眩晕症,医生诊断缺了脑子,须补才行,于是便喝一种味道难闻的补脑汁,或许是剂量过了,眩晕治好后便落下了脱发的毛病。说是“鬼剃头”,用了各种办法均不奏效,只好戴起了帽子。
        学校在村子的南头,穿过小街,上一个缓坡就到了。村子的北头是古戏台,戏台的院子里种着一株株孤挺挺的花,花像手掌一样盛开,红、紫、粉、白,花蕊金黄,花瓣绢的质感。放学后,一个人悄悄去那里嗅花,花香淡雅如丝,身后的戏台似乎鼓乐齐鸣,唱腔如泼。
        世间许多先如为主的事情让人心生诗意,关于小镇的回忆总与这种花相系。西贝山村不缺山绿野红,唯独最吸引我的这种花没有。其实,喜欢一件事物没有来由,似乎冥冥之中的指示。喜欢它,却不知它的名字,求教当地人,回答:盘儿花。为啥叫盘花?不屑:就叫盘儿花呀,你看这花不像盘盘儿么?担心笑我“山猫儿”,于是不敢追问。
        平川的孩子排外,表弟又有自己的伙伴,平时我喜欢一个人在小镇子里行走。小镇筑在三面环沟的垣上,与西贝山村不同,这里到处是光秃秃的黄土,羊儿吃草,野兔奔跑,尽显眼底。这里栽有许多枣树,像山里的核桃树一样多,除了枣树,就是这种长得像盘儿的花。
        小镇古院落多,盘儿花似乎也喜欢幽静的四合院子。我在班主任的院子里看到盘儿花的时候已是败期,花瓣有些凋零,但它不像许多花瓣那样容易掉落,尽管奄奄一息了,仍旧死死粘着,不肯撒手。
        班主任累病了,躺在炕上,捂着头巾,脸红得像花一样好看,她喘息微微:孩子,出门求学不容易,好好努力,不要让爸妈失望。
        然而我却让她失望了。在班里,我是最受她宠的学生,学习成绩拔尖,尤其她教的语文,更是超出同学一大截儿;作文,常常作为范文同学背诵。但我却作为一件无法原谅的蠢事。
        小镇的街面有供销社,经营百货商品书本杂志,我喜欢吃糖,也喜欢读书,常常关顾那里。来到小镇上学不久,会做木匠的姑父送给我一个小木箱,我去供销社配把锁子。售货员先拿了一把,不如意,放在一旁,然后再拿出一把,锁子上面有一朵盘儿花,要了。买锁子的时候,旁边一个小男孩偷偷将早先的那把塞入袖筒,等到走出供销社门口,我就将小男孩手里的锁子讨要回来装了起来。
        这件事自然很快就被售货员知晓了,班主任老师将我叫去她家,严肃地对着我:锁子的事我知道了,你看怎么处理吧。
        初冬时节,老师院里的盘儿花早已花离枝头,站在月光下,我像花一样簌簌发抖,被当众摘掉帽子的羞耻感袭遍全身,泪水带着悔恨和绝望夺眶而出。因为一念之差,碾成不堪后果,感觉身后唯一的靠山就要坍塌了,阵阵恐惧涌上心头。但事情是自己亲手做的,没有推卸理由。
        我失控地哭呀哭,足有十来分钟。瘦高的班主任,不动声色,花前陪我定立着,月光下,目光如灼,如熠。渐渐地,我看到那道将坍的墙又挺立起来:
        把锁子交给我退还人家,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天的对话让那把锁,永远锁到我们心里,不要有啥想法,还是老师说过的那句话,好好努力,不要让爸妈失望。
        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锁子事件很快传遍学校,小男孩碰巧是我同学的弟弟。我的这位同学仗着身怀武艺,平素骂男欺女,我很不以为然,他于是借机挑衅,企图臣服我。一次列队跑步时不小心踢了他一下,他当即回身给我老拳,打得我差点背过气去,情急之下,还了一掌,将他打翻在地。从此他怀恨在心。恰好撞上此事,于是小题大做,造我舆论。班主任老师知道后,责令他在全班作检查,并恢复我的名誉。
        一次晚自习,我与同学下学回家,走到街头,看见二三十个小子手提棍棒聚集一处,邻桌推了我一把:快跑!没跑几步,身后一声断喝:我看谁敢动手!
        一连数日,那位同学都没到校,原来那些街头小子就是他纠结起来教训我的。事先,班主任得到消息,怕我受惊,没有告诉,而是嘱托我的邻桌护送我。当晚,她就径直往肇事者家里去了……
        邻桌说:那晚要不是班主任,你真惨了,二十来只棍棒……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麦黄时。麦黄了我们就得为毕业考试冲刺了。大半年来,虽然历经是非,但我并没忘记父亲的叮嘱,一定要考到重点中学。
        教室门前有花池,花池里有许多花草,其中有我最喜欢的一株盘儿花。从盘儿花发芽那一刻起,班主任就告诫大家:同学们,今年盘儿花发芽了,有新绿了,盘儿花是我们的班花,花朵开多开少代表我们班今年的收成,去年开了五朵,往重点中学考了五名同学,希望今年再接再厉,开出更多更漂亮的花,所以要求大家爱护花,勤浇水,多管理。
        一直以来,我特别喜欢这种花,却不知道它的名字,终于憋不住了,当着同学的面,问班主任:老师,这种花书上叫什么名字?
        老师一下子被我的问题愣住了,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这位同学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希望有心的同学多问问懂花的人,大家谁能找出正确答案,来我这里领奖!
        三十年过去了,那段时光早已定格在我的记忆当中,有时候会幻为盘儿花浮现在前。1984年,不负班主任所望,那株盘儿花开了七朵,我如愿以偿成为其中一朵,考入了隔壁一带白墙的重点中学。自此,我再也没踏进过七制校。
        几十年来,我见过无数次盘儿花,大的,小的;含苞的,绽放的;红的,紫的,粉的,白的,它全没改变,依然纯洁,依然无尘。每次看见,我都心有所动,都会想起教室门前热烈盛放的盘儿花。
        终于有一天,在几株盘儿花前,一位植物学家告诉我:这叫蜀葵,是多年生草本;叶互生,心脏形;茎直立而高;花期6月至8月。由于它原产于中国四川,所以叫“蜀葵”。又因为株高可达丈许,花多为红色,所以又叫“一丈红”。于6月间麦子成熟时开花,又有人叫“大麦熟”。也正因此,人们将它盛开的花期,作为麦收的吉日。
        噢,寻觅了三十年,原来它叫蜀葵。
        我心里的这把锁终于打开了。
        我要去找三十年前的班主任,我要告诉她:敬爱的老师,盘儿花书上叫蜀葵,也叫大麦熟,是一种象征吉祥和收获的花。它的叶像心,花像盘儿。
        三十年了,将近三分之一个世纪了,我的班主任老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家的院子里还种盘儿花吗?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