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世界越来越传奇

发布: 2014-10-02 17:29 | 作者: 陈家麦



        一天早上,起了大雾,海边突地来了一艘小汽艇。不好,日本鬼子进村抢劫了。他跟村人边抵抗边撤,不想他来不及给土枪装火药,身上却中了一枪昏死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他在一个陌生的小岛上,水边停了几条舢板。一批衣装杂乱的人,每人一顶箬帽,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枪,还有装铳的火药枪,大刀长矛。他以为自己被“绿壳”绑了票。
        一位大胡子长官,满脸横肉,吧嗒吧嗒地抽着竹筒烟,嗓门大,说是他们把那些鬼子赶走了,把他也救了。还好,子弹只中左肩胛一侧的肉里。等他伤好后,大胡子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干点大事?等把小日本赶回老家去了你再回家?
        于是,他随了大胡子。见他有文化,大胡子派人把他送给他的上级,接受教官的短期训练,之后派往省城。
        他虽孤身一人,但做完“生意”,每月还有不错的津贴费,把余钱汇给老家,报了平安信,只说自己在省城做职员,忙得连过年都难回家……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琴弦戛然而止,弹唱者潸然泪下,陈伯瑞的思维回到眼前。张素兰自言自语起来“我命苦哉,成了寡妇不算,还勿晓得以后的日脚(日子)哪能过?” 
        见问不出有用的信息,知道她跟赵老板的生活真的很枯燥,而下一步他的工作又无从下手。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做,必须将赵宅卖了变现,重找宅子安顿她,以防追杀者卷土重来,斩草除根。这话他闷在自家肚里,欲言又止。
        倒是张素兰吞吞吐吐起来。原来,她请大夫诊过脉,现在算起来有了两个月左右的身孕,正在反应期,吐得翻江倒海。她说原以为自己此生不能生育的了,没想到偏偏到了这节骨眼上,总算给赵家留下种。她把目光停格在他那儿,“我在想,要不要留下这孩儿?可他(她)一落地就没了亲爹爹?”
        陈伯瑞见她眼里似乎是一池被风吹皱了的秋水。他油然生情,好想抚平这哀伤,又不知如何,隐隐觉得自己出入赵宅过于频繁不好,会引人注目,可又信马由僵,不由自主。
        “我看……不如快快变卖了房产哉,贱卖也罢,换个地方隐居起来笃定牢靠些,跟伊介许多年,成天提心吊胆过日脚,哧死人哉!”张素兰的一声声“哉”字颇有韵味。
        “这样好啊,生孩子也踏实些。”陈伯瑞脱口而出。
        “是啊!”张素兰的神情柳暗花明中。
        
        两人越说越拢,话也多了。
        
        4
        
        天热了起来,张素兰的肚皮渐已隆起。
        自从跟张素兰一起后,陈伯瑞感觉自己陷入安乐窝里,简直是乐不思蜀,开始厌倦冒险的生涯。他知道,如果把这些想法跟“家人”交底必定会遭到反对并追究。
        阿四到底是他的上家还是下家,陈伯瑞也不得而知,私买“富贵”的经费是阿四给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还充当保卫、单线联络等使命。
        陈伯瑞悄悄找了一家房产经纪人,将赵宅卖了变现,钱归张素兰。此前,陈伯瑞到三十里外的城郊小镇塘堰,买下一座六间连屋小院。
        两人在此落脚或者说隐居。
        陈伯瑞蓄起了山羊胡子,自称半仙,找些养生之道的书看,修练,倒也打发时光。
        张素兰几乎宅在家中,连跟邻居也懒得搭理,有回买菜碰到好管闲事的邻家阿婆,东问西问。她这才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老公贪图安逸,是因家有祖业在省城,一年回去一两趟收收款而已。那阿婆羡慕不已,连夸她嫁了个阔佬,好福气。
        张素兰成了陈伯瑞的太太,最初两人之间不免有愧疚之感,随后如鱼得水起来。正如佛说,一切皆有定数。陈伯瑞要把赵老板的遗腹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子来待,不管是生出来的是女儿,无论以后两人有了孩子。这么一说,让张素兰去了一桩心病。
        张素兰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意,惟恐失去,有如害怕自己稍不小心会打碎一只珍贵的花瓶。对陈伯瑞来说,在享受这份安宁的同时仍有一些担心。首先采办药品的这笔钱也就是最后一笔经费被他卷走了,这是他出于担心日后的开支,虽然张素兰让他不必顾虑,但她的底子到底有多厚,他也不好过问,再说吃软饭可不是他的德性。陈伯瑞觉得自己为组织做了这么多贡献,仅仅最后挪用一笔经费也不算什么,只当给他一笔安家费罢了。
        张素兰——陈太太在院子里三步一歇,一手抚摸自己的腹侧,喃喃自语,像似用手在跟顽皮的胎儿交谈。这样的情景很温馨,连上前搀扶太太的陈伯瑞也不禁涌起一股父爱之情。
        一天,日上三竿,陈伯瑞去买点时令蔬菜,远远看到巷口阿四在晃头晃脑,东张西望。幸好他躲在肉铺后面,再拐进鱼店装作俯看桶里水中挣扎的鲢鱼。
        躲过这一劫,陈伯瑞提出搬家,说此地河道淤塞,水质浑浊,他水土不服,三日两头拉稀,烦躁不安,再呆下去会……他的赌咒被一只软软的手堵了嘴,回过头见到张素兰从脸颊滑落而下的一行泪滴。
        于是,由他再次探路,选择了离此地百余里临山的琴湖,两人安心住下。
        第二年春天,张素兰产下一个女婴,陈伯瑞给她取名安子。
        等到安子满月那天,陈伯瑞想去集市上多购点酒菜,打副银镯子作为安子的满月礼,营造一下庆贺的气氛。这天上午,他发现阿四也在这个集市上出现,换上了一顶毡帽。
        凭着多年道上行走的直觉,陈伯瑞大气也不敢出,躲闪之后,迅急赶回家,路上不时回望自己身后,确定没有“尾巴”,这才急急进门连忙关上。
        张素兰见到篮子空空,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脸色不好!”
        陈伯瑞这才说出实情,但他隐瞒了卷走公款一事,只说可能上头派人让他回去。
        “我宁可脱离组织也不愿离开你半步!”陈伯瑞的一番表白让张素兰很陶醉。
        于是,两人决定再次搬迁。这回她听他的,回陈伯瑞的老家。
        
        5
        
        这水桶形的海岸叫陈家湾,当地民居全是石头屋,就是墙基也是大石块垒的,屋顶上也给压了几排粗石头,为的是瓦片不被大风刮走。
        是个海岛渔村,偏于浙江东南一隅,村民全姓陈,祖先来自闽南,当地人会说三种方言,一是母语闽南话,二是当地原住民的太平方言,三是因近乐清湾,会说温州话。
        迎接他三人的是正房王彩凤和已满五岁的女儿陈诗筠。此前,陈伯瑞跟张素兰作过交代,说老家有妻女。张素兰不在乎做小,就像陈伯瑞不在乎安子非他亲生女,当然已给安子改了姓,随了陈姓。
        张素兰向大太太磕头行礼,先是递了自绣的鞋和手帕,继而是一对金手镯,亲热地叫了声“大姐姐”,见面礼出手宽绰,让大太太倍感有面子。礼毕,妻妾分主次坐,有一搭没一搭地亲切叙话中。
        一家人围坐在大圆桌上,吃热乎乎的团圆饭。儿子落叶归根,有妻有妾,再添一孙女,让陈伯瑞的爹娘乐开了怀,爹娘仍叫陈伯瑞的小名阿海。他没被派往省城前,一直用此名。
        几天后,陈伯瑞看好背风的水桶岙一块可以盖十间房的地,准备新修一座四合院,让全家人住得舒泰些。老宅有点破旧了,最怕的是农历六七月的台风季,处于巨大的风口,像一棵种在浅地表的树随时会被台风连根拔走。这觅地造新宅的事,他其实暗中是受张素兰指派的,但当着家人的面由他来说,这笔钱他来出,让他很风光。
        这款子其实是张素兰出的,她心甘情愿,为了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包括她和安子。当她跟他私下一提,连陈伯瑞也为她的豪气惊呆了。同时,他暗自揣测,她的私房钱怕是远远不止这些。早知如此,他何必贪那公款。
        秋去冬来,又是春暖花开。
        安子尚在蹒跚学步时,张素兰挺起了大肚子。
        见了她走路时屁股后坠的样子,婆婆笑呵呵地说,肚中娃儿准是个“小细佬”。这是当地话,指小子。
        陈伯瑞肚子也发福。做衣裳时,裁缝师傅量了他的腰围,说比上次量的尺码大了一寸半。回到陈家湾,他仍无所事事,闷时到处转转,想找点事做做,包括做水产生意,或办私立学校……想法很多,却又一次次自我幻灭。
        明天是农历七月初七,既是七夕,又是此地的“小人节”,家家都要为未成年的孩子摆供品祈愿。
        这一天,阳光金黄,天空白云朵朵,如吹大的棉花糖,一团团飘移。
        陈伯瑞到街头转悠,顺便给孩子们买点糖人儿。张素兰生了个胖小子,还在坐月中。近来家中喜事连连。
        他走到十字路口,一位车夫拉了黄包车惊马似奔来,他避让不及,身子被擦刮了一下,弄得他的学士帽也歪了,墨镜也掉了。车内坐着的是陈郎中,背了药箱,起身向他拱手行礼“得罪行罪,救命如救火,乞谅乞谅,回头上老夫诊所弄点云南白药伤湿止痛膏不用钱……”黄包车很快被淹没在赶集的人流中。
        陈伯瑞身上有点痛,还好没什么大碍,他“哎——”了一声,一念倏起,如烟花照亮夜空:哎呀呀,真是踏皮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地只有中医郎中,何不开间西医诊所外加西药房?没有医生何不到大地方高薪聘请?如此一来,既不再坐吃山空,还能治病救人,造福桑梓,功德无量。他不由喝彩起来:“妙也,善哉善哉!”便把那重新戴上的学士帽抛向街两边屋檐留出的一线天空,也不顾旁人当他是老秀才中举人一般,跑着跑着,连那半尺长的胡子都随风飞扬起来。
        “陈先生,陈伯瑞!”有人叫他,声音好耳熟,头戴一顶箬帽。
        陈伯瑞停步,身子一趔趄。此地乡亲除了叫他陈先生,只叫本名阿海。
        糟啦,他先是瞥见乔装打扮了一个熟面孔——阿四,再是从弄堂的鱼圆店出来的另一个熟人阿宝。两人先后发现了他,陈伯瑞熟悉地形,从巷道三岔口拐进里弄,进入石屋的角角角落,七拐八弯,之后往马鞍山顶奔逃。山顶上留有明代抗倭的残墙断壁。他发现自己的后面有两人一前一后追来,等快到了半山腰,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就像孙悟空拔毛变出的猢狲。一路人穿对襟衫,另一路人戴箬帽。
        关于他老家的情况,陈伯瑞向来只字不提,但这些曾跟他有过渊源的人还是一路追来了,即便他到了海角天涯。
        陈伯瑞只是躲,追杀者可能怕他手上有枪,追追停停。等了一晌,见没动静,他这才猫腰向前。
        风越来越大,带有浓浓的咸腥味。
        陈伯瑞刚从一块岩石背上翻越而过,感觉有人比他跳得更快,已站在城墙垛口,早把一柄乌黑的枪管朝向他额头,“不许动,识相点,放枪吧!”那人阴森森的笑。
        “答应我,放过我家人……”陈伯瑞哀求着,双手慢慢举起,一高一低,拿手枪的右手忽地转向自己。
        “砰——”的一声,先是陈伯瑞对面的阿宝头上绽开了血花,“砰——”,岩石冒出一粒火星,阿宝枪口朝下手枪随人一起掉落,身子栽葱似的向前扑倒骨碌碌翻滚几下被岩石抵住,血流如注。
        陈伯瑞身后依稀传来阿四的追叫:“别…别…我们来迟——”还有一副大嗓门喊得山响声音恍似“大胡子”:“兄弟,不要——”
        “该来的还是……”这两人声音似乎都追不上那比音速还快的枪声——“砰”的一响,他感到一粒子弹从自己口腔穿过后颈,一股股热辣辣的液体喷涌而出,甜腥腥的;周遭世界声音全是静音,万籁俱寂;山上所有的树、草、石头、茅草屋齐唰唰地从泥地中离开,轻如羽毛飘向空中……
        
        6
        
        ……我气喘如牛,心头突突突地跳。口腔内似乎像被一把利器重重一刺,如水管轰然爆裂,红色液体喷发……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汗水淋漓。没有吞枪自尽,脖子脑袋安插在两肩上完好无损,妻子与女儿安睡在我各一侧,鼾声此起彼伏。
        我和太太各吃公家饭,旱涝保收,有房有车,衣食无忧。虽说生活按部就班,平静如水,可好端端的,我为什么做起这吊诡之梦?
        我起床上卫生间撒了泡尿,回卧室,轻掀窗帘一角,一轮圆月西移,高过阳台的桂花树叶子簌簌摇动银光闪闪……清风明月之夜呵!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