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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

发布: 2014-9-25 13:02 | 作者: 刘继智



        春风总是迟迟地吹进山里。春节刚过,山上山下还是一片雪白。那厚厚的白雪,把通向山外的路几乎完全封冻住了,树上挂着一串串晶莹透亮的冰凌儿,静静的山、静静的水、静静的天空,小村也静静地躺在 大山舒适温暖的怀抱里。
        幺爹今天一大早就在屋子里发闷气。他好像看什么都不顺眼,头木木的,只觉得一股一股的气浪直冲头顶,但他有气又不好发,只好一个人在屋里打转转,一边走一边长吁短叹地哼着。明日,他的孙女秋云又要南下打工去了。他活了六十多岁,怎么就是感到自己越活越糊涂,越来越不明白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初,孙女秋云第一次去广州打工时,他也是极力反对的。那时,儿子吞吞吐吐地把秋云想到外面打工的事告诉他时,他愣了老半天,最后才瞪着双眼,气冲冲地说:“城里有什么好,那是你女儿去的地方吗?”儿子是在他的千叮万嘱中长大的,自然很听他的话。可是这一次,儿子终于有些不满了,他呛了一句:“秋云去不得,人家的女儿么样就能去得呢,你看看李家的二姑娘,才去了两年,家里就盖了一座小洋楼;你再看看张家的三妹子,才去了一年,票子就像雪片一样飞了回来,已经赚回了好几万呢!”
        “人家,人家,你哪能比人家,你懂个屁,你就知道钱,钱,要钱不要脸呀!她要去,我就打断她的腿!”幺爹实在怄得不得了,两眼直冒火花,蹬了蹬脚,便拿起烟袋闷闷地抽起烟来。儿子被一阵数落之后,也没有再反驳。
        可是孙女秋云却不同,她 独自找到爷爷说:“爷,你到底让不让我去,真是个老顽固,你在这穷山沟里受罪,还让你孙女也跟着受罪呀!”
        幺爹被她的话一呛,怄得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他抡起宽大的巴掌,高高地举过头顶,满脸通红,青筋突起,可巴掌停在空中,他却下不了手,孙女不比儿子,一代管一代,打儿子可以,打孙女他却有点不忍心。
        孙女秋云却没有顾忌这些,一气之下,还是和村里的大姑娘们一起南下去了广东。
        秋云是在年底回来的。快春节了,出门在外的人儿,匆匆从外面赶回来,和家人团聚,这是多么美妙的事。秋云从广东回来的那天,幺爹眼一亮,心却一惊:秋云哪像个人样儿,大冬天里,她的裤子外面还套着一件皮外裙,上毛衣的领口大开着,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粉,嘴唇涂得像个小樱桃,眉描得像柳叶,头发烫得像个刺猬子,脖子上套了一串金闪闪的项链子,耳下边坠了一对月牙玉。幺爹左看右看总觉得不顺眼,脸上眉头紧锁。他连忙把秋云叫到身边,问她:“秋云呀,你出去才一年,怎么能赚这么多的钱回来,你看你这身打扮,哪像个山里娃,穿成这样能走得出去吗?”
        秋云向他做了一个鬼脸,只是一股劲地咯咯笑,弄得幺爹莫名其妙。
        “你问这个呀,我告诉你吧爷爷,城里人才傻了,特好宰,一宰一个着,你放心,这些都是我应该得的.......”秋云脸不红,心不跳,嗲声嗲气地说。
        “宰人,么叫宰人,只有宰猪,莫得宰人,你杀过人呀?”幺爹一头云雾,糊涂了。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的,这些城里人,阔绰得出奇,也苕得出奇,置地千斤,就喂了他一杯茶,他就醉迷迷地掏出一大摞票子,白花花的票子,好吓人呀!不宰这些苕货宰谁?”秋云有些趾高气扬、得意忘形。
        幺爹听了越来越不舒服,他怎么觉得这不像是女孩子说的话,更不相信这话竟出自秋云的口,他皱了皱眉头,生气地说:“女孩子家,说话怎么这么不讲究.......”
        秋云做了一个鬼脸,自知失语,忙用右手指蒙住嘴唇,偷偷地抿笑了一下。
        “你笑啥?”幺爹不解的问。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秋云丢下这么一句模模糊糊的话,便哼哼呀呀地一边唱一边走了出去。幺爹回头一望,只见门口那如瀑的秀发在飘呀飘,那似绸的彩衣在舞呀舞!幺爹的眼睛有点模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阵痛。
        一整个春节,儿孙们过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幺爹他却怎么也快乐不起来,沉沉闷闷的,但因为是过年,又不好发火,只好憋着。
        春节一过,那些回乡的打工仔打工妹又要踏上去远方寻梦的路程,都在匆匆地准备行装。可对于幺爹来说,这几天又是他最揪心的日子。他心里有一种不安和恐惧的情绪,更让他不明白的是:他辛辛苦苦劳累了一辈子,挣不了几个钱,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年的功夫就能挣回来,钱就那么好挣的吗?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那天,他把儿子叫到身边,很郑重地说:“我看呀,今春就不让秋云出去打工了,早点给她找一户人家,嫁出去算了,女儿总是人家的人,早嫁出去早了结心愿。”
        儿子沉默了一会,说:“你要秋云愿意呀,她说了,不挣一百万就不算老娘养的,她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犟的很,就让她去吧!”
        “去,去,去,去你个逑,那地方是她能去得的吗!”
        “一年不到,她毕竟挣了好几万回来,你看她多孝顺!”儿子有点津津乐道。
        “你呀你,你......”幺爹指着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南风渐渐地吹进了山里,山上山下的雪却一下子难以化尽,还是厚厚的一片。那通向山外的小路因为踩的人多了,便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它依然还是那么弯曲而又漫长。
        幺爹的孙女秋云到底还是走了。秋云走的那天,没有和爷爷道别。幺爹也知道硬拦她也没有用,他只是等秋云走了之后,便独自一个人慢慢地走到村口,默默地向远方眺望。
        满山满洼覆盖着白雪,雪地上露出一串串紊乱而又交织重叠的脚印,那脚印歪歪斜斜地伸向远方,伸向云中,伸向雾里,伸向渺渺空旷的苍穹........
        山坡上,幺爹像一尊凝固了的石雕,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呆呆地凝望着,满脸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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